第十四章(第3/4页)


娘陪来正媳妇端了麦面出去,约摸半个小时回来,果然拿了一本书。娘说:“借书看一看,你就给她一把梳子,那梳子也值五六元吧!”西夏再看那书,原来是破旧不堪的《康熙字典》,老鼠已啃了书脊,一打开就散了页。娘问:“这是啥书,让老鼠咬成这样?”西夏说:“是本珍贵的书。”娘说:“老鼠都知道这书珍贵,来正就把这书弄得这么脏!?”西夏说:“娘这话说得好,来正家的老鼠是文化老鼠。”但是西夏却不想读这本书,她兴趣的是在字典里另夹着一个薄册的手抄本,竟然是高家家谱。家谱最早记载着高家为宋时开封高家的第二个儿子高中仁举家迁徙到陕西西府,高中仁五个儿子,第四个儿子高世德因兄弟反目,愤然出走,又迁居于汉水北岸旬阳。高世德在旬阳衍息了子孙五代,其子高程先后任陕南商州府参将,华州府总兵,因平复流寇有功,被浩授为“武显将军”,其子其孙承袭世职任参将。到高程孙辈四人,却相互争斗,老二高衍害死了老三高亨,老大高平又谋杀了高衍,老四高仰连夜携妻儿逃至西流河稷甲岭,然后一代一代,在此繁衍生息,形成高老庄人。西夏看到此,哑然失笑,想,高家祖先怎么这样爱窝里争斗,已官至“武显将军”,何等威风,发展下去当是国中显赫象族,而不至于现在仅仅是深山中的一个高老庄啊!西夏再往下看,真正到了高老庄的高家历史,家谱就成了图表,高仰有子高祥瑞,娶王氏生六子,长子高和娶柳氏生二子,第二子高俊娶周氏生四子,第四子高崇顺娶张氏生一子高长水,高长水娶陆氏生一子,娶朱氏生二子,又娶严氏生一子高匡扶,高匡扶娶牛氏生二子,次子高风娶虞氏生三子,娶白氏生三子,其白氏所生第二子高汇丰娶田氏生三子……西夏看着看着,眼花缭乱了,已搞不清了相互的关系和名字辈分,干脆从子路的爷爷高子智往上追溯,寻到子路这一支系,数了数已经是三十三代了。在这三十三代里,别的支系曾出过一个州官,四个县官,还有被清康熙皇帝恩赐“轻车都尉世袭二等”,浩封荣禄大夫的,但这些支系差不多又都迁居了别处,而又有许多支系已绝,惟子路家的这一支系最绵长,但仅仅出过一个举人,五个团练,有做镖局的,染房的,粮行的,钱庄的,其余皆是农家庄户。续到子路的爷爷辈,以后并没有再续,但很显然,在家谱的最后数页里,是子路的爷爷用毛笔书写了两份资料,一份注明是他抄录了县志上关于历朝历代对于高老庄发生过的天灾人祸和奇异之事,一份是他对高老庄人的描述。那从县志上抄录下的资料使西夏惊骇不已,如某某某日天降大雪,雪厚三尺五寸,门窗被封,压死冻死十五户,幸存者皆为以火烧红铁锅,举锅从雪堆而出。某某年四个月滴雨未落,颗粒不收,逃荒十二户,饿死三十一人。某某某日降黑霜,庄稼全部枯死,人吃树皮草根,因屙不下屎而憋死者八至十人。某某某日山洪暴发,毁地一百亩,冲走祠堂,五户人下落不明。某某某日忽有冰雹下落一个时辰,蝎子北夹村高富民在沟脑牧牛,高富民藏身石磊之下,牛被砸死。某某某日,发生械斗,蝎子尾村死三人,蝎子南夹村死五人。某某某日天上落石,最小者拳大,最大者碾盘大,入地三丈,后挖出,形如焦炭。某某月流行瘟疫,人十有五六腹胀如鼓,六户绝,后吃观音土渐愈。某某某日高子杰妻杨氏生一怪胎,猪头人身,杨氏被村人缚石沉西流河。某某月大旱,南蛮人从东过风楼镇来打劫,夺去牛七十头,羊二百只,蝎子腰村染房的媳妇被强xx,后生一胞三胎,因是杂种,母女遂被负石沉河。某某某日地震,塌房五百余间,寨城门毁。某某某日天上落雨,竟有鱼。某某月狼成群结队白日出没。某某某日樱甲岭一山洞出水,雾厂罩三天不散,胡人从白云漱来,高三甲率众杀敌,高三甲战死,寨遂失陷,村人逃至西流河南岸壁洞,十日后返回,寨中财物仅存十之有二。西夏再看那篇短文,文章谈不上文采,仅仅是记事而已,其中最令西夏觉得有意思的是子路的爷爷无不得意地写到高家祖先迁居过来之后,此地是为深山荒沟,西流河上下虽有南蛮北夷人的村落,高家是惟一的汉族,坚持不许娶外族女为妻,世世代代保持了汉族的纯粹血统。他们的形象特征是男为黄面稀胡,头扁而长,大板牙,双眼皮,脚的小拇趾有双趾甲,女缠足,梳髻,长腰布袋奶。他们为人聪明机灵,重礼节,会拳脚,喜食面食和动物内脏。西夏想:来这里数天里的所见所闻,高老庄人果然如此,但为什么没有记载高老庄人的矮小和丑陋呢?是子路爷爷辈以上人并不矮不丑,还是那时人就矮了丑而并不愿记载或视而不见,不以为然吗?但当下脱了鞋袜查看自己的脚小拇趾是不是双趾甲,不是,又拿镜子照看面部,眼皮是单的,皮肤嫩白,又不是大板牙,便想:高老庄人自称是纯粹汉族,我也是汉族,难道我的血统真的已不纯正?自己的祖先原本就不是汉族,或是汉族,其中与别的民族混杂过?一时疑惑不已。
中午,子路回来,见娘用耙子磕打从猪圈挖出的粪土,就说:“娘,谁让你干的,我在家里还要你出这力吗?”娘说:“天气好,把粪土打碎晾晾,几时让庆来帮着运到地里去。……我还干不了这些吗?输了还是赢了?”子路说:“赢得不多。”
走回堂屋,西夏看了看子路的脸色,说:“肯定是输了,要是赢了,一进门就给娘显夸,要把赢票子抖得哗啦哗啦响,现在脸色铁青,还能是赢了?输了多少?”子路说:“二百五十元。秃子叔手气旺得很,上手又坐个盯不住庄的雷刚……”西夏说:“输了就输了,有啥不高兴的,只是你小心派出所人去抓场子,别人无所谓,你却难堪哩!”子路说:“这个我当然知道。他娘的,前三圈我是赢了的,秃子叔硬要借钱,我就是借给了他的钱后手气笨了的,我还说要给娘买一件衣服的,就却输了!”西夏从口袋掏了三百元钱交给子路,说:“我给你三百元。”子路拿了钱出去,对娘说:“娘,西夏一直说要给你买一件衣服的,今日正好赢了钱,你自个儿去镇街吧。”娘说:“给我买衣服?我一个老婆子了,还讲究什么,让西夏给她自个儿买吧。”子路说:“这儿的衣服裤腿儿都短,她穿不成的……你要不去买,我拿着去打麻将说不定又得输了。”西夏在卧屋推开揭窗,说:“娘,你把钱拿上,子路是一输钱就知道孝顺老人了!”娘问子路:“你是输啦?”子路说:“输了还能给你三百元?”夺过娘手中的耙子,把钱给了娘,却让娘去银秀家借毛驴去,他要把粪土往地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