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第2/5页)
西夏站在院里,作为拐把子亲戚,不知说什么也不知该干些啥,给死人剃头洗身时,许多人都吓得躲开了,她凑前去,帮骥林娘端了热水盆子。死人的身上几处有伤,流出的血差不多干了,头上却没有伤,但嘴脸乌青,样子丑陋而吓人。骥林娘一边剃头,一边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话,似乎在说着背梁,人活长长短短都是要死的,早死少受罪,早死早托生,既然阎王爷召你去,你就干干脆脆地走,啥事都有蔡老黑和顺善子路给处理哩。西夏就觉得头发刷刷刷地要立起来,看那死人的胸膛好像在一起一伏,她动手要去试试,但趴在胸膛上的一只苍蝇却就势停在她的手背上。这黑而丑的苍蝇是背梁魂灵的精变吗?它是来观察活着的人如何对待着他的死后?落在她的手背上不肯飞去,是对她忏悔活着时对她的脾气恶劣?西夏有些害怕了,手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只等着苍蝇飞走,脸色煞白地从人群里退出来,在院墙角一阵儿呕吐。雷刚的媳妇香香见西夏吐了,过来帮她捶背说:“你不该去摸死人的,背梁是横死的,横死鬼厉害,别让他缠上你!”悄悄从墙边的一棵桃树上折下一截棍儿装在西夏的衣服口袋。开饭店的三治的婆娘一把将西夏拉住,高声说:“西夏你也来了?你来了别人笑话哩!”西夏说:“笑话啥?”三治的婆娘说:“背梁是菊娃的哥广碑各都是可来可不来的,你来干啥你来还上礼吗,你给他上什么礼?!”西夏说:“人死了还讲究这些?”不理睬了那婆娘,回身和香香坐到了台阶上。香香低声说:“她说的屁话!你能来,旁人世人倒夸奖你呢!背梁生前常在她饭店里帮着劈柴哩,人一死,她第一句话就说背梁还欠她一元五角钱呢,现在死口无对了!啥号子人吗?!”西夏说:“背梁是给厂里做工死的,可我听我娘说过,他并不在厂里上班呀?”香香说:“他要力气没力气,笨手笨脚,又一副坏脾气,厂里才不肯收他当工人哩!今日随厂里的卡车去山上运木头,原本去装车的是福民四个人,可福民临走时家里猪病了,才让他顶替去的,山上的路是新开出的路,前几天下雨,山上洪水把土石冲下来,路面就里头高外边低越发难走。装了车,做小工的一个机灵先坐在了驾驶室,另两个爬上车站在车箱前左右箱角,背梁是被人瞧不在眼里的,儿个人故意不让他搭车就把车发动了要走,车开时他在地上拉屎哩,见车开动,提了裤子就撵,当然是车速慢,又是上坡,他算是扒了车的后箱爬了上去,就高高坐在木头上。他得意哩,还说:‘不让我坐,你们以为我坐不上来吗?’就吼了两句《周仁回府》:周仁不把嫂嫂献,十个周仁命难全,周仁若把嫂献了,周仁不是人肏的!车过了一条沟,顺沟道走了一气,就开始翻青枫坡,路边是有个浸水泉的,水从石缝里长年往出浸,那里就有盆子大一个小小的潭,平日人在山上渴了,手掬了水饮的。车吭吭吩咏翻上坡,前边突然有一块才从坡上滚下来的石头挡路,司机猛一打方向盘,车身一颠,背梁就从车上弹到了坎楞上,从坎楞上又滚下来,恰好头朝下窝在水潭里。他被弹下去,司机不知道,车箱角的人也不知道,还说了一句:‘背梁,你唱得像驴叫唤!’车开到厂里,发现车上没了背梁,几个人就慌了,沿路寻回去,背梁已趴在水潭里淹死了。那是多点儿水么,脚面都埋不住的,竟把他淹死了!”西夏听得浑身发冷,又觉得不可思议,站起来见骥林娘已剃完了头,剥下旧衣要擦洗,那身子僵硬,衣服脱不下来,费了半天劲脱下来了,一边洗一边说:“人真是生有时死有地,命里要淹死的,一盆水的小坑坑也就是海了!”西夏猛地记起石头说过他舅下海的话,又想起了自己曾做过的梦,要去那衣口袋里看看有没有十二元三角四分钱,但她没有去,也没有说出口。擦洗了身子,换新衣,裤子是好穿的,而上衣怎么也穿不上,两条胳膊如棍子一样撑着,骥林娘用热水敷那胳膊时,搓了半会儿,仍不见软,就拿了一条白布,挽了套儿,一头套在死人脖子,一头套在自己脖子,把死人直直拉起来,然后先穿两个袖子,再把衣服翻过头顶从后边拉下去,总算穿好了。西夏从未见过这样穿衣,在套白布绳的时候,她看见那死人的脸贴住了骥林娘的脸,而死人口里竟有水流出来,流在了骥林娘的右肩上,骥林娘还说:“这死鬼,我给你穿衣服哩,你倒吐我一身!”旁边有人说:“婶子,他把你衣服弄脏了,你一定是欠了他的。”骥林娘说:“我欠他娘的头!”旁边人就低低地笑,说:“是这样吧,把他衣服赔你,拿回去纳鞋底!”骥林娘说:“送了你回去穿!”那人竟真的接了衣服,在口袋里掏,掏出一个小烟斗,一包烟末,一个挖耳朵勺子,还有一把零钱,数了数,说:“吓,十二元三角四分!钱财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怜他早上去的时候,没买着吃一碗馄饨哩。”西夏哇地一声就哭了。
西夏一哭,人们都拿眼睛看她,立即有过来劝慰的,说西夏善良,心肠软,背梁的本家人都没见有哭的,她倒哭了。西夏也不便说明原委,一是害怕,二是也为背梁死得可怜,眼泪再止不住,又呜呜地哭着从院子跑出来,一路回去。太阳骨碌碌从稷甲岭上滚落了,所有的村庄开始有了炊烟,炊烟一股一股从烟囱里往出冒,在半空里就混成了一片,又浓浓地沉下来,在村口路上伏地蔓延,像漫过的水一般。西夏在烟雾里如在云里棉里,腿软得走不快,又不停地驻了脚让从田里驮粪归来的毛驴走过,谁家的小小窗口里有了男人骂女人声,女人打孩子声,孩子挨了打的哭叫声。出了镇街,遇见了娘和菊娃,还有坐着轮椅的石头,石头似乎并不愿意去舅家,将缠在头上的白布带拉下来挂在轮椅上,菊娃的怀里抱着一卷烧纸,好像很生气,诉斥着石头没情没义,你舅对你多亲多热的,他死了你做外甥的竟不肯去看一看?两厢相见,西夏扑在菊娃怀里放声哭,菊娃也哭了几声,倒擦了眼泪劝西夏。西夏说:“头剃了,衣服也换上了,灵棚正在搭着……我见不得那场面,心口噎得慌,我先回来了。”菊娃说:“他气过你,你还去看他,这已经够他的了,你快回去歇着吧,……谁在料理着,我那嫂子她……?”西夏说:“她和厂里人谈判哩,人死了半天了,倒头纸还没有烧……”菊娃沉了脸,要说什么,却不说了,推了石头就走。但石头却抱住了路边的一棵树,说他不去,就是不去。菊娃气得又骂石头,打了一个耳光,石头没哭,再要打第二个耳光,娘挡住了,说:“他不去就不去吧,天也快黑了,明日让他过去吧。”就让西夏推了轮椅和石头一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