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三部曲(第6/9页)

嘉华劝他们今年再来,芳坞和尼特都主张立刻搬来,轮流居住,只是爱牟的心中填满了一腔的悔恨,他不愿意再和幸福相邻,他只愿在炼狱中多增加些苦痛。苦痛是良心的调剂,苦痛是爱情的代价,苦痛是他现在所应享的幸福了。他赞成芳坞和尼特迁到此地来,而他终愿独留上海。

天色已渐渐移入晚景了,四人辞别了亭台,从池子西边走去,远远望见瘦苍已经回来迎接他们了。他们匆匆转上大路,改乘人力车先到太湖,路过梅园时还有很多人出园,及抵湖畔时,游人已经绝迹了。

太湖的风光使爱牟回忆起博多湾上的海景,渡过鼋鼍岬后,他步到岬前的岩石下掬了一握水来尝尝它的滋味,但是,是淡的。——“多得些情人来流些眼泪罢,把这大湖的水变成,把这太湖的水变成泪海!啊,范蠡哟,西施哟,你们是太幸福了!你们是度过炼狱生活来的,你们是受过痛苦来的,但在这太湖上只有你们的笑纹,太湖中却没有你们的泪滴呢。洞庭山上有强盗——果真有时,我想在此地来做个喽罗。”

太阳快要坠落了,湖上的七十二峰,时而深蓝,时而嫩紫,时而笼在模糊的白霭里。西天半壁的金光使湖水变成橙黄,无人的鼋鼍岬上已弥满着苍茫的情调。他们被船夫催促,只得又渡回岸来。走到梅园的时候,长庚星已经琳琅地高悬在中天了。

——“这样的梅花有什么探赏的必要!梅花关在园子里面,就好象清洁的处女卖给妓院了的一样。”

爱牟在黯淡的梅花树下只仰头看望星星,旁边嘉华说道:

——“啊啊,大犬星已经出现了。大犬星下正南的一颗大星是什么?”

——“那怕是南极老人罢。”

爱牟这样答应嘉华,但他却远远看见一对男女立在昏茫的旷野里。女的手持着洋烛,用手罩着西北风,免得把烛吹熄,手指被灯光照透,好象一条条的鲜红的珊瑚。男的按着图谱,正在寻索星名,只听女的问道:

——“那北斗星下鲜红的一颗大星是什么?”

男的把头举起来,看了一会又找寻图谱:“唔,那是牧夫呢。”

——“那同牧夫品起的一颗清白的星子呢?”

——“……那是少女呢。牧夫燃到了那个样子,少女总是淡淡的。”

——“你在说些什么?”女人的声音带些笑意了。只见男的把她手中的烛光吹熄,两人在天星之下拥抱着了,紧紧地接吻着。……

——“爱牟!我们走罢,明天还要到苏州去呢!”芳坞和尼特瘦苍两人在园中各处游了一回走来呼唤爱牟,爱牟才从他的幻觉中回到自己来,他所看见的,只是四年前的他和他的夫人。

——“啊,走罢,嘉华,我们走罢。”

五人同回无锡城外,在一家旅馆中过夜。谈到十二点过后各人都倦于一日的巡游,早沉沉地睡熟了,只有爱牟一人总是不能合眼。他夫人的棉衣今晚不能带来,他夫人的相片来时也忘记了揣在衣包里,这怕是他不能睡熟的最大的原因了。耿耿一夜,左思右想的仍不外是些追怀和后悔,他有时也想到他家中的父母,有时又想到索性到广东去从军,可以痛痛快快地打死一些人,然后被一个流弹打死。假使朝鲜人能够革命,他又想跑去效法拜伦……一些无系统的思想,一直缠绕着他到天亮。

他决心不再往苏州去了。十二点半钟,和嘉华瘦苍在车站上握手告别之后,芳坞和尼特在苏州下了车,爱牟一人便一直坐到上海。他回到上海后,又在他的斗室之中,过送着炼狱的生活了。

1924年3月7日

十字架

住在上海的时候使你受了多少累赘,临行真是又劳苦了你不少了。我们不能不暂时离开你走,我是只有眼泪。临走的那天,天气还好,但从正午以后海便荒暴了起来,我是真正吃苦了。三个孩子都吐,和儿吐得顶厉害,但是第二天也就好了。我是连动也不能动,就好象死了的一样。到长崎的时候又是大风,雪是落得非常厉害的。到福冈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便在石川家里寄宿,T君也在那里留宿了一夜,第二天他就走了。

在石川家里只宿了一晚上,我们便到御虎家的楼上来了,楼居是很危险的,两天后又要搬家。小孩太多,楼上一个人是不能住的,并且又是破了的房子,真是冷得没法,冷得没法呢。租了一家二十块钱一个月的房子,念到孩子们的份上,家后有菜园,有橘子树,觉得也好。

在回上海以前从我们住过的那家楼上不是可以望见的吗?在邻近有一家有园子的,便是现在所说的住家了。本想先问你后再定夺,但为儿子们设想,很想早一刻移住稍为好一点的房子,所以一个人便决定了,虽是觉得太贵了一点。现刻虽还住在此地,待二三天后便想搬过去了。两天前吃饭是在石川家里吃的,太久了觉得对不住,从昨天起我在自己做饭吃了。

你在上海的生活又是怎么样呢?

我们是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样,只是到此地来后什么人的生活也免得看见。只有这一点好。孩子们都很欢喜的样子。

我依然是寂寞,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去,一种深不可测的孤独的悲哀好象洄漩一样旋涌起上来。

想写的很多,但没安定,随后慢慢写罢。

今天刮大风,下大雪,冷得无言可喻。把佛儿背着,买了东西回来又煮饭,觉得很疲倦。

别来不过才半个月的光景,就好象已经隔了一年的一样。

移到这里以来,每天天气都不好,真是窘人。大前天天气晴了,把三个孩子带着上街去买东西,走过电影馆的时候,孩子们说要看,便引他们进去看了。领着三个孩子看电影,真是再苦也没有的事呢。回来的时候,各人吃了一碗汤面。佛儿真个重起来了,背了半天,夜来身子痛得不能动弹了。

回家来把门开开,又起火,又煮饭,真是累人。岑寂的家中,寒冷的夜气侵人,彻入骨髓一般地冰冷。我的心境是陷在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一种状态里面的。夜到深时也不能睡熟,孩子们因为倦了,都立刻睡熟了。还是只有孩子们好,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没有不安的心事。

好象想写的东西很多,但一写起来,这样也想不写,那样也想不写,结局是什么也不能写下去了。这是因为想起你在上海的生活的缘故。真的,我们的生活真是惨目!我们简直是牛马,对于十分苛酷地被人使用了的不幸的牛马,人是没有些儿同情,没有些儿怜悯的一样。我们的生活简直是一点同情一点怜悯都不能值得!周围的人都觉得可羡慕,他们只在被赋与的世界里面享着幸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