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七 八分钟约会(第6/9页)
我没有搭理她——我开始清楚她为什么还是单身了。我宁愿和孙大姐多待一会儿,不要旁白;看着一个女人哭,而另一个女人却把她比作海藻,这真让人受不了。孙大姐给了我她在东莞的手机号,这样今后我们能再见面。我回到自己的公寓,感觉像刚刚历经痛苦的情伤——仿佛自己才是那个站在街上放声大哭的人。
后来几个月,我给孙大姐打过好几次电话,但都无法接通。我再也无法知道她是否在东莞找到了她想要的,无论那是什么。
东莞是中国的肉欲之都。商业买卖和肉体交易携手并肩;晚上跟生意伙伴或者客户一起出门,常常要去东莞市里大大小小的歌厅、按摩院、发廊或者桑拿馆,这些都是色情业的虚幌。这个行业最稳定的客源多是从香港或者台湾来的工厂主——有钱的男人,老婆又不在身边。所有我在北京的男性朋友都知道东莞的名声;所有路过东莞的人都在宾馆大厅或者半夜的电话里被挑逗过;先生,需要按摩吗?我对这个世界很好奇,但是需要一个男人带我进去。
在东莞我认识一个美国男人,名叫本·斯沃尔(Ben Schwall)。他有一头金色的短发,橄榄球运动员一样的身材,以前在台湾做钻石生意。现在他在东莞投资,卖安保系统,照明灯具,当然,也卖手机。我打电话给他,问他能不能带我认识一些出台的歌厅小姐。本在中国做生意有一段时间了,他欣然接受了我的请求,联络当地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晚上一起出去玩。“这些男人有点粗鲁,”他警告我。
本的朋友开一辆崭新的本田八座面包车来接我们。这车花了二十八万,我们爬上车的时候那个朋友告诉我们,他还有一辆跟这一模一样的车,和一辆宝马。
他问本,“她是你老婆吗?”
“不,我们只是朋友。”
“那我有机会啦。”他笑起来。他的名字叫龚耀培,但是大家都叫他老龚——跟中国丈夫的俗称(老公)发音一样。他大约五十五六岁,有一张帅气而憔悴的脸,眼神疲惫,和我认识的大部分中国企业家一样。他笑起来看上去更疲惫。
我问老龚是做什么的。他叽里呱啦地说做一些给卫生检疫用来检查食品微生物的科学仪器。
“你怎么做这么专业的生意?”我问。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他以前卖过地质勘探员做长距测量用的红外装置。中国人的创业精神除了机会主义就没有别的,而且许多人会做一系列专业性很强却完全没有关联的生意。我有一个中国朋友的同学同时经营几家餐馆,一系列药店和一家英语学校。
老龚带我们去一家面积高达八千平方米的日本餐厅,这家餐厅最大的卖点就是它面积高达八千平方米。餐厅富丽堂皇:几公里长的绒面红地毯,一排排的假竹子,大盆大盆的龙虾和鲍鱼。女服务员跑到老龚面前,面朝他倒退着走,领他进去,好像不敢把屁股对着皇上的朝臣。原来老龚还参与了另一项不相干的生意——室内装修,这家餐厅欠他的装修费。“所以我吃饭不要钱,”老龚说。“吃得越多越好。”他领我们穿过迷宫一样的大厅,大模大样地随便打开一扇扇门。我瞥进门里看到像餐厅一样大的包厢,有一亩宽的大桌子,能坐下整个中队的寿司食客。“他就是东莞之王,”本钦佩道。
我们吃饭的时候又来了一个生意人,他满脸皱纹,眼神比老龚还要疲惫;他和老龚一起长大。(“‘文革’的时候他家欺负过我家,”老龚说。)其他的宾客是一个当地银行的经理和一个老师,老龚介绍说,“这是中学音乐部的主任,卡拉OK唱得特别好。”本向我解释他们和老龚交情的本质:银行经理批准老龚的贷款申请,老师则确保老龚的儿子在学校拿到好分数。
一个叫蓉蓉的年轻女孩坐在老龚身旁。她在广州的一个大学读大四,英语专业。她穿一件合身的棕色羊毛套装,高跟鞋,拿一个很贵的手袋。蓉蓉看上去像是求职面试的大学生,只是中国没有大学生穿成这样。她是老龚的情妇,可是我没法相信。像这样一个女孩,可以在跨国公司找到工作,或者出国念研究生。“这样一个女孩怎么会和那样一个男人在一起?”我对本说。
三年前本第一次看到蓉蓉和老龚在一起,那时候她读大一。本耸耸肩,“她喜欢礼物。”
这是我在东莞吃过最豪华的一餐——新鲜刺身,神户牛肉,咖喱蟹,清酒——男人们则在席间来回传递一沓装订好的纸页。我要求看了一下:是接下来几场英超联赛的让分表。这些男人都是大赌棍,一年要去澳门赌场好几次。
这就是中国的大款——白手起家的生意人,他们的财富里满是腐败的气味。他们炫耀张扬花钱如流水,受人鄙夷。当这样一个人被逮捕的时候,往往还搭上一个收受贿赂的政府官员,大家都会好好庆祝一番。对很多受过教育的中国人来说,贪得无厌的大款是这个国家今天所有问题的象征。说起来可能有点怪,我倒还挺喜欢他们。当老龚和他的朋友们问起,我的书写的是什么,他们只是听我说,并没有立刻告诉我应该怎么写。他们也不会啰里吧嗦,让我证明我对中国的忠诚。他们根据亲眼所见的来判断事物,这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他们为什么能够成功。他们不需要证明自己。
中学老师就不一样了:他坚持所有的都要分类定义,都要明确,他从我开始。“你是从正面的角度写这本书吗?”他问。
我解释说没有正面或者负面,我希望这本书反映真实的情况。后来我无意中听到他跟别人说,“她在从正面的角度写这本书。”
然后他开始盘问本。“你回美国的时候,是不是不再习惯吃西餐了?”
本说他中餐西餐都喜欢。
“那你更喜欢中餐还是西餐?”老师问。
“中餐,”本顺从地回答。他用英文跟我说,“我看出来这是想干嘛了。”
“中餐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老师断言。“所有的中国人都是好人。”
“真的吗?”我说。“所有的中国人都是好人?”
“不是的,”老龚说,他一直都没有参与我们的谈话,现在开腔了。“百分之七十的中国人不好。”他说话自然而且权威,老师也不敢反驳什么。事情解决了:百分之七十的中国人不好。你就能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是东莞之王,而另一个只能是很会唱卡拉OK的中学老师。
银丰假日酒店的俱乐部有一个单独的入口,我们进去的时候站在大门两侧一字排开的十六个女服务员向我们九十度鞠躬。俱乐部大厅装潢成奢华夜总会的样子:黑色内饰,紫色荧光灯,一整墙的玻璃酒架上放满皇家芝华士,尊尼获加和长城葡萄酒。酒瓶背后有照明,像是稀世艺术品一样。我们被领进一间包房,里面有一排沙发,面朝三个电视屏幕。中间的大屏幕是放卡拉OK音乐录影带的,右边的用来点歌点酒。老龚的生意朋友转向左边的屏幕,看利物浦对阵曼联的球赛,一整晚都无视其他所有人。金钱打败了性:那毫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