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后工业时代 三、后工业时代(2)(第6/7页)
火葬场的上空有一团一团的日光云,它们在晴天移动着,使火葬场周围的队伍和门前的美国佬,一会站在云彩下,有一阵一阵的凉风吹过来,又一会站在午时的暖阳里,从火化炉中过来的热浪带着油味和烤骨烧肉的焦燎味,拂过来停歇一会吹过去。
焚烧十二具尸体的消息,像冰雹样砸在炸裂城的各个角落里,不一刻的工夫间,从城里拥来的市民和郊区卷来的农民们,就把别墅区团团围住了。为了不使现场和仪式混乱和意外,明耀的人马手拉手把火葬场围出一道人墙来,那些来围观看热闹的人,大声吵闹着,看不见就爬到公园的假山上,攀上各种各样的花木、果树和专供外国人居住的别墅房顶上。
有人在组织着唤口号,“打倒美帝国主义!”“让美国佬从炸裂滚出去!”的高呼声,先是凌乱阵阵,后来很快就整齐划一了,如成千上万的百姓都成了军人样。可就在这口号唤到高潮时,又突然静下来,只留下一片屏住的呼吸和张望。三十分钟过去后,焚尸炉的开关又被按下了。柴油的喷口闭了嘴,熊熊的火焰突然熄下来。“克林顿”的尸体已经焚完将要出炉了。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从旁边抱出了一个大理石的骨灰盒。骨灰盒的盖子上,写着中文、英文克林顿的名,还镶着一张克林顿的标准像。那个人把骨灰盒打开给美国商人们看了看,让他们见证了那骨灰盒的材质和工艺的上好与精美,然后到焚炉后边的尸粉口,两个焚尸员一个在口下端一个木箱子,另一个用铁丝扫帚和焚尸专用小铁铲,去那炉里铲着扫着,扫完后又把木箱从炉后端到火葬场的门外边,当着美国人的面,把那些尸灰倒到骨灰盒里去。
有两根没有烧透的大腿骨和后脊柱,因为太长装不进骨灰盒,焚尸员看看站在边上的明耀问:“咋办呢?”“砸!”明耀回头说。
焚尸员就拿起准备好的小铁锤,在大腿骨和脊柱骨上砰砰砰地砸起来。飞起来的骨头碴儿全都落到了美国人的脸上和身上,且焚尸员还一边砸着一边骂:“我让你轰炸我们大使馆!”“我让你们飞机撞飞机!”直到把那些大骨头砸成细末粉,连土带碴地从地上捧起丢到骨灰盒里去。
到了焚烧驾机员的尸体时,刚一点着火,焚尸员就出来向明耀报告说:“柴油不够了。”“那就用电烧。”在焚尸炉中如果油嘴不再喷油,尸肉就只能用电炉烤焦和燃烧,人骨也只能用高温炉盘烤成灰。没人知道焚尸员是怎样烧烤的,肉都成灰了,可所有的骨头都还完整地焦黄黑白着。那些头骨、腰骨、腿骨、趾骨和胳膊,如一堆没有烧完的柴棒样,从炉里铲出来,倒在那些美国老兵商人的面前一堆儿。所有明耀的人马排成队,大家戴着手套,每个人轮流都到那骨头面前用力砸一锤,说上一句话,然后走去让后边的人走上来,捡起一块头骨或者腰脊骨,放在一块砖石上,拿起铁锤稳准狠地砸下去,嘴里又说一句很解恨的话:
“我看你以后还撞咱的飞机吗?”
又一锤。
“和平与好战,选择都由你!”
再一锤。
“世界是你们美国的,也是咱的。”
还一锤。
“在战争与和平的立场上,咱是最爱和平的!”
终于就把那骨头砸成豆豆粒粒了,一碴不剩地装进骨灰盒。太阳正南了很久一会儿,观看最后碎骨那一幕时,树上、房上的人群都在唤:“让我也砸一锤子!”而把那最后的第十二个骨灰盒装好抱起放在边上时,山山海海的炸裂人的唤声又一次息下来,人群在等着下一步的庄严和举措。就在这片刻的安静中,突然从火葬场的那儿传出了庄严的歌声,如太阳升起样。在这声音里,有十二个都是一米八零高的人从火葬场的一侧正步走出来,他们到那骨灰盒前收步、立正,每人抱起一个骨灰盒,又正步走到那一片美国人的面前去。这时候,又响起美国的国歌来。那歌声平常得和落日一模样,可那些美国人,在听到他们的国歌时,脸上都有了生硬和肃静,有了等待和惊奇。就在这惊奇的等待中,所有的人都把自己抱着的骨灰盒递给了面前的美国人。那些美国人,很机械地接了骨灰盒,脸上不是显着怪笑就是僵硬着不知道发生了啥儿的苍黄色。他们呆在那儿,抱着骨灰盒,听着孔明耀在他们面前宣读的题为《傲慢必定死亡》的声明信,告知他们咱们是渴望和平的,但不是任人欺负的;炸裂人是追求民主富裕的,但不是任人欺污欺骗的;来炸裂经商是要公平、公义、礼貌的,如果对炸裂人失去礼貌和礼仪,这些骨灰,就是你们的结局和你们挣到的黄金、美钞。
到这儿,明耀带着他的人马返回了。
他料定这些美国佬端着骨灰回到别墅的第一桩事,就是撤资返回买机票。离开那些如看了一场演出般的美国佬,明耀一招手,人马就去拆卸火葬场的建筑了。又招了一下手,他的人马就又集合成原来的队形,依次离开了炸裂的经济开发区。
所有的人在那落日中,和美国人分手告别时,都是举着拳头大唤道:“我们胜利啦——你们滚回老家吧!”然后别墅区那里就一片安静着。除了那些被踩倒的花和草,树上挂的炸裂人忘在那儿的围巾、鞋子和在别墅的房坡上扔的擦鼻纸,还有火葬场旧址上扔的没有捡净的腿骨头,别的都是宁静洁净的。自别墅群里流过来的河水和那边上的一个人工湖,水面清净泛蓝,有水汽漫在天底下。而从天空飞过的鸟群们,由南向北飞来时是归来的大雁阵,到炸裂的上空后,变成了一群哨鸽不再北去了,落在炸裂安家了。草地上的蚂蚱、马蜂也都变成眉眼蝶和娜巴环蛱蝶。世界美好起来了。美国人就那么抱着骨灰站在花园中心的路道上,他们不知道该把那些骨灰送回美国还是安放到哪儿。说到底,毕竟是骨灰。正在彼此叽叽喳喳商量时,从市里驱车赶回的县长孔明亮,车还没有停下来,他就下车到了美国投资商们的面前了。
——“我如果不把这些闹事的人绳之以法,我这个县长就辞职!”——“你们可以相信炸裂有刁民,但不能怀疑炸裂有最好、最让你们赚钱的投资环境和商机。”——“把这些骨灰都给我。我不光要处理这些闹事的刁民们,还要追查处理那些死了人就把尸体卖给闹事者的炸裂山里人。”——“我说的你们信不信?不信我可以让所有的炸裂人都来给你们道歉。”
从火葬场旧址的中心花园,到美国投资商的别墅里,从别墅再到别墅会馆的会议室,孔明亮每说一句话,就有一种正开的花草枯萎蔫下来。路边的竹子在他向美国人的道歉声中干叶了。会馆门口的两盆迎客松,在他的咒骂声中花盆破裂了,盆里的土和树,落在地上迅速土干根枯了。直到他和所有的那些美国人,都坐在会馆的沙发上,服务员把红酒、啤酒、咖啡倒好端过来,美国人端起红酒、啤酒或咖啡,喝了又长长舒了一口气,对他说我们的投资遍布全世界——我们考察过的国家占全世界国家的四分之一还要多,但没有一个国家和民族,能做出像炸裂人这么幽默的事。说我们在你们国家去过数十个大城市,东京和西京,南都和北都,没有一个地方比炸裂更为民主和自由,允许人们这样的集会和游行,允许他们焚烧美国总统一家人的尸。他们说,到炸裂投资不仅是他们的智慧和机缘,更是上帝送给他们的一份大礼物。说不仅他们要到炸裂投资和经商,还要动员欧洲和世界上所有的兄弟国家都到炸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