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去吧,SWEET HEARTS!(第7/7页)

  那天我上了火车,是站票,火车非常拥挤。我被打得昏头昏脑,实在站不动了,就跑到餐车那里,要了一杯十八块钱的绿茶,然后我就可以坐在餐车上了。我非常想睡觉,头晕得像在坐旋转木马,但我又不敢睡,怕坐过站。后来,对面有一个女孩问我:“你去哪里?”

  我说:“去戴城。”

  她说:“你睡一会儿吧,到站我叫你。”

  我睁着一只眼睛看着她(另一只眼睛肿着),她对我笑笑,这是一个微胖的女孩,眼睛很大。我心想,只要老子不死,我一定找你做我的女朋友。后来我倒在桌子上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拍我的肩膀,说:“戴城到了。”我醒来觉得头痛欲裂,站起身打算下车,见她不动弹,我问她:“你不下车?”

  她说:“我去南京,我是南京人。”

  那天我跌跌撞撞下车,心乱如麻,我想我就这么失去了最爱的人,这个南京的姑娘,我也要记住她一辈子。

  很多年以后,我坐在上海的马路牙子上,我对着张小尹讲这些故事。后来她成了我老婆,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她很开心,我决定每天给她讲一点,但有关工厂的故事已经被我讲完了。所有的故事都应该有一个结尾,即使你有一个《百年孤独》式的开头,那个结尾也有可能很烂,但总比没有结尾好。

  我对张小尹说,我确实做过很多坏事,那年我在上海火车站被人打,回去就加入了联防队。我真他妈想找一群人来揍揍,甚至是拿电警棍往人身上戳。结果联防队发给我一根手电筒,虽然也是用电的,但效果相差太大。我拎着手电筒在街上晃悠,心里很不爽。那时我妈很担心,让我不要太卖命,真的把命卖掉了就要不回来了。我对我妈说:“怕什么?联防队专门欺负好人的。”

  张小尹问我:“那么你后来为什么决定辞职了呢?”

  我说,是这样的。有一天黄昏,化工厂附近来了一条野狗,有户人家的小孩把那只狗叫了过来,它以为有吃的,就凑了过去,结果那小孩用铁签捅进了野狗的肛门。那狗当场就疯了,一口咬过去,从小孩屁股上啃下了一块肉。当时我正在值班,叼着香烟在街上闲晃。小孩的妈跑了过来,一把将我揪了过去。那小孩趴在地上大哭。小孩的妈说:“你是联防队,你去打那条疯狗,疯狗咬人啦!”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条狗正冲着我龇牙,非常吓人。小孩的妈对我说:“你到底管不管?你不是联防队吗?”我咬了咬牙,抄起一根枯树枝,那狗非常聪明,返身就逃。小孩的妈说:“追它!追它!”

  我沿着河追去,那条狗跑得飞快。我追不上了,它就停了下来,好像在等我。我追过去时,它又拔腿逃跑。我追它的时候经过了糖精厂的大门,几个工人正蹲在门口抽烟,大声叫好,”路小路,追狗啊?今天晚上吃狗肉?”我不理他们,闷头追去,跑了半里地,那狗被我逼到了一个小码头上,除非它跳河。否则跑不掉。我冲着它狞笑,想把它赶到河里去,据说疯狗都怕水。那狗朝我看了一眼,其实它不是疯狗,至少在那一刻还不是。但它显然也不想下水,河水太脏,下去会得皮肤病。它嚎叫一声,竟然向我扑来,照着我的小腿就啃。

  那天我是心惊胆寒,被疯狗咬伤了,自己也会变成个疯狗。我拔腿就跑,那条狗在我身后狂追。这时我们又经过了化工厂的大门,工人们都笑岔了气,对我喊:“路小路,你和它到底谁是联防队啊?”我还是不理他们,继续跑我的。跑到小孩那边,小孩的妈对我说:“你个辰卵,怎么被狗追回来了?”我回头望去,那狗也累了,蹲在远处朝我看呢。

  我从附近的修车摊上抄起一根钢管,说:“操他妈,我今天非把你打死不可。”那狗真是聪明,见我抄起钢管,返身就跑。这他妈哪里是条疯狗?我扬着钢管,尾追它追去,我们再次经过糖精厂的大门,这时候已经围了四五十个人在看我追狗。这回它不往码头上跑了,而是沿着街道小跑,还回过头来看我。那一瞬间,我与这条野狗心意相通,它在问我:“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我对它说,老子就是要打死你。后来我觉得,它问了我一个更深奥的问题:“你他妈到底为什么活着?”我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由一条疯狗向我提出,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得了狂犬病。我扔下钢管,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如此荒谬地,在这个世界上跑过来跑过去。有关我辞职,其实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我跑到劳资科,拍出一张小纸片,这就是我的辞职书。结果他们告诉我,我是合同工,跟厂里签了五年合同,我这不叫”辞职”,而是违约,我必须写一份”违约申请书”,然后由厂里裁度。假如厂里不批准,我也可以不来上班,那就等着被开除。

  很遗憾,我在劳资科没遇到胡得力。后来我拎着一把三角刮刀,闯进车棚,找到了胡得力的自行车。我用刮刀在他的自行车轮胎上捅了几个洞,心里还觉得不过瘾,就把轮胎整个地剥了下来,只剩下两个钢圈。干完这些,我就回家了,第二天我再去劳资科,他们就同意我违约了,而且讲话也很客气。我一直没见到胡得力。

  我回家以后,躺在床上,我妈坐在床边问我:“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先混着吧。让我歇一阵子。”

  我妈叹了口气,我以为她要抱怨,不料她说:“你以后洗澡成问题了。”

  我说:“什么?”

  我妈说:“你以前天天在厂里洗澡,现在辞职了,只能到澡堂里去洗了。洗一个澡五块钱,你又不可能天天去洗。”

  我说:“那怎么办呢?”

  我妈说:“你每天洗屁股洗脚吧,跟你上学时候一样。个人卫生最重要,脏了吧唧的,姑娘看不上你的。”

  我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我研究过一点星相学,我妈是射手座,这就是十足的傻大妞,而且一辈子都很乐观。因为有了她,我看这个世界犹如喜剧。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好运。后来过了些年,我独自去上海谋生,我妈送我到家门口,我还挺伤感的,我妈说:“你不要去占人家小姑娘便宜。”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说:“当然,也不要让人家占你便宜!”她就用这句话把我打发走了。她养儿子如同养狗,就怕我身上长跳蚤,就怕我出去招惹异性。我爱她犹如爱这世上的一切鲜花和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