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新儒家的政治诉求(第2/8页)

先看第一条。

蒋庆在2003年出版的《政治儒学》一书中说,儒学从其诞生之日起就是政治儒学。政治儒学着眼于政权和政治。他在《关于重建中国儒教的构想》等文章中也强调,儒教应该进入政治权力中心,为当代中国重新规划政治蓝图。蒋庆在《政治儒学》中指出,这是儒家应有的抱负。孔子终身怀有这样的政治抱负,他著《春秋》就是为后世立法。公羊学者依据孔子思想划分出“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三阶段不同的政治及相应制度。蒋庆认为政治儒学的经典,就是汉代今文经学中的公羊学,公羊学就是对孔子所著《春秋》的阐释。蒋庆说,只有解决了政治制度问题,才能解决心性(道德)问题。政治儒学虽然也讲道德,但政治儒学把政治问题和心性问题区分开来。政治的要害是权力和制度,政治儒学所要建立的政治制度就是“礼”,即古代的礼制。蒋庆主张恢复古代礼制,用礼制来规范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他直白地指出,中国需要复古更化,重建中国儒教,将中国建成一个政教合一的儒教国。

在蒋庆规划的政治蓝图中,儒教人物在取得全国政权成为统治者之后,应实行王道政治。他说:“王道是指古圣王之道,具体说来,是指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一脉相承的治国平天下之道。”又说:“王道政治,是为民而王的政治。为民而王,不是由民做主,亦不是以民为本,而是为民众的利益而平治家国天下。”

蒋庆要求统治者在取得政治权力之后必须先尊王。谁是王呢?是孔子。因为孔子制六经,成为中国文化代表。尊孔子为王,即尊中国文化为王。蒋庆说:“中国的政治秩序依儒家文化统治为合法,不依儒家文化统治为不合法。”“六经,中国文化之总汇也。孔子之术,即儒术,王者之术也。政治秩序必统于此六艺之科孔子之术,即必统于此中国文化之文统道统,方能统纪一而法度明,从而方能合法。”换句话说,国家意识形态应以六经为指导思想,否则就是“违背尧舜以来至孔子一脉相承的王道政治文化传统,其政治秩序必不合法”。蒋庆的朋友,在清华大学任教的加拿大汉学家贝淡宁在2010年出版的《中国新儒家》(上海三联书店)一书中对蒋庆的上述主张作了解释。贝淡宁说,蒋庆的意思是说,马克思主义是外来意识形态,从长远来看很难作为政治正当性的基础(该书190页)。

这就是蒋庆儒家政治观最基本的内容。蒋庆强调必须使整个国家回到六经的轨道上来,从而确立政治合法性,否则政权就没有合法性。

在政治操作层面,蒋庆设计了通儒院(儒士组成)、庶民院(按功能选区选举产生)和国体院(宗教界以及圣贤名人的后代组成)三院制,讨论和决定国家政策。其中任何一院都没有超过其他两院的权力,无疑这将导致权力对抗和政治瘫痪的危险。

依儒家逻辑,蒋庆不赞成依法治国。他在《政治儒学》中说,要依靠教化提高民众道德,“从根本上消除人与人的纷争,最终实现没有诉讼的理想社会”。“通过道德教化,最终消除法律。”这就是政治儒学的法律观。

再看第二条。

蒋庆的政治儒学,排斥自由、平等、民主、人权。他在《政治儒学》中说:“自由、平等、民主、人权是西方文化的产物与特质……这些价值与儒家价值存在某种层面与程度的冲突,如儒家强调个人对家国天下的道德责任而不怎么强调个人自由,即把道德责任放在行为价值的第一位,个人自由则放在其次。儒家不赞成形式理性一刀切的西方平等观,而是以‘礼’的‘中和精神’强调‘等差之爱’、合理的等级制度以及相应于每一合理等级的生命价值与行为准则。儒家不赞成民主,因为民主的平面化、世俗化、庸人化以及贤与不肖各一票的所谓平等化,使有道德、有智慧、有品位、有高才而不肯与庸愚为伍的人不能进入政治去转化政治。儒家亦不肯完全肯定人权,因人权源于人的利益欲求而非道德实现,只有反抗压迫的消极意义而无更高的价值目的。”

蒋庆在这里强调了等级制度,明确表示不赞成自由、平等、民主。其实,这正是儒家社会学说的精要。这不能不使人想起另一位大儒梁漱溟有关“严尊卑”的精辟论述了。

梁先生在1922年出版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说:“几千年来,维持中国社会安宁的就是尊卑大小四字。没有尊卑大小的社会,是他(笔者按:指中国人)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原来照前所说,中国的拿办法的拿主意的与听话的,是全然分开的两事。而西方则拿主意的即是听话的,听话的即是拿主意的。因此,中国的‘治人者’与‘治于人者’,划然为两阶级,就生出所谓尊卑来了,也必要严尊卑而后那条路才走得下去。西方一个个人,通是‘治人者’,也通是‘治于人者’,自无所谓尊卑上下而平等一般了。于是,这严尊卑与尚平等,遂成为中西间之两翼的精神。尊卑是个名分,而以权利不平等为其内容……权利的有无,若自大家彼此间比对着看,便有平等不平等的问题,若自一个个人本身看,便有自由不自由的问题。照中国所走那条路,其结果是大家不平等,同时个人也不得自由。因为照那样,虽然原意只是把大家伙一同往前过活的事,由一个人去做主拿主意,但势必导致一个个人的私生活,也由他做主,而不由个个人自主了。非指公众的事交给他,我们无过问的权,就是个人的言论行动,也无自由处理的权了,这就叫做不自由。虽然事实上尽可自由得很,那是他没管,并非我有权。本来那条路,拿主意的若非拿无限制的主意,听话的若非绝对的听话,就要走不下去的……所以大家要注意看的:第一层便是有权无权打成两截,第二层便是有权的无限有权,无权的无限无权……中国人不当他是一个立身天地的人,他当他是皇帝的臣民。他自己一身尚非己有,哪里还有什么自由可说呢?皇帝有生杀予夺之权,要他死他不敢不死。要他所有的东西,他不敢不拿出来。民间的女儿,皇帝任意选择成千的关在宫里。他们本不是一个‘人’,原是皇帝所有的东西。他们是没有自己的。”7

梁漱溟对传统中国等级制度的精确评述,有助于人们理解蒋庆政治儒学的真实内涵。这种尊卑秩序,是实行传统皇权主义的必然选择,不知蒋庆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