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者(第2/3页)

我们俩出去打工。我在南阳市基建公司,一天二十块钱。从早晨七点多到晚上七点多,中间就只有半个小时吃饭时间。你嫂子出去刷油漆,啥出力活都干过。干了三年,省吃俭用,把钱还完。基本上都是满勤,一个月一千二百块钱,我俩也为此生气,但从来不吵。你嫂子是个好人,脾气好,人也好,你二叔得胃癌最后半年,几乎都是她一个人伺候的。后来,我的身体吃不消,在工地上干不成,胃也不好,最后发现血压高,不敢上工地,就不干了。

把啥罪都受了,身体也不行了,没办法了,开始正式学《易经》。

我一直对我1994年的记忆有些恍惚,我不敢确定那开三轮车的就是贤义。现在看来,那确实是他了。1994年,当梁庄在传说着贤生家神话的时候,贤生一家正处于分裂初期。姊妹们都到了南阳,最初大家一条心,能有口饭吃就可以,所以心甘情愿跟着大哥,也只能跟着大哥。随着年龄的增长,各自要成家,另立门户,这时,矛盾来了,原来忽略的金钱问题开始浮现出来。贤义、梅香、贤仁在哥哥家干活,到底应该不应该给钱?该给多少?贤义一家一直在贤生的房子里吃住,这又怎么算?没有大哥,贤仁能来南阳吗?他还能依靠谁?你不感激,反而想要些钱,是不是有点过分?这些是他们的大嫂要算的账。一笔糊涂账,谁都说不清。最终,也就以说不清的生气而分开。

如此算命仙儿,能让我们想到什么呢?一个黑瘦的、戴着黑色瓜皮帽的、双手像枯柴一样的带着不祥巫气的老头儿形象,一个古老的、民间的、几乎被现代生活完全否定的形象和职业。这也是我在想到贤义是算命者之后出于本能对贤义的定位。眼前的贤义,开朗、文雅、健谈、含蓄,完全知识分子的形象和派头。只有他手腕上戴的佛珠和他有规律地转动数数泄露了天机。

一个农村青年追求现代梦来到城市,结果却在现代化的都市里操持了最古老最具传统色彩的职业,且获得了巨大的生存空间。这真的让人充满好奇。

贤义的家在南阳卧龙岗不远处的一个村庄。这是一个很普通的院子,不同的是外面墙上贴的自制广告。一个白色长方形小铁皮上印着三行蓝颜色的字,下面留有电话号码:

预测生命运程 科学起名改名

神秘开光放置 测字择好问事

演算和婚宜忌 观测阴阳宅地

院门上的红色对联是:

因心是恩知恩留恩莫要忘恩

人言为信诚信宁信不能失信

阿弥陀佛

正对着大门的是厨房和通向二楼的楼梯,楼梯的拐角处摆着一些花,月季、指甲花、小绣球等等之类家常的花,因为雨水充足,花开得非常旺盛,粉红嫩白的,把院子衬得非常活泼、有生机。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石灰泥地,打扫得很干净。从院子看往屋里,亮亮堂堂。整个院落朴素、明亮,是一种踏实的、完整的家庭生活氛围,和贤生家的阴暗、封闭完全不一样。院子里的机械水泵、大水缸、山墙上,都贴着“水如清泉”“法雨滋润”“福禧祯祥”之类的话。

正屋客厅内的布置更是别具特色。正墙正中央是一幅巨大的带对联的毛泽东像,用金色的相框装裱,对联是:

东风浩荡气象新

红日东升山河壮

毛泽东像的四周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头顶上写着三个大字:红太阳。脸也是金色的,整幅图金光闪闪的。毛泽东像的上面挂着一个要比它小得多的相框,里面是一幅画像:释迦牟尼站在莲花座上,两边各一个菩萨护法,三个人头顶上都有金色的光圈。相框的两边是四个和相框一样大小的字,用普通的红纸写成:佛光普照。毛泽东像两边分别是三个像屏风一样长的条幅,黑细框淡蓝边白纸黑字,写着自我勉励的话和佛教偈语,六幅满满的,多种话语混合在一起,很清雅。两边最外又是一副对联:

正清和善贤义福

心静顺意有圆满

正墙下面的长柜子上,毛泽东像的正下方,并列摆放着几个塑像:黑红脸的祖师爷,拿柳枝净瓶的菩萨,圆脸团笑的财神爷,红脸长须的关云长。前面是一个香炉,香炉里的香还在袅袅生烟,香炉脚下散放着一些二十、五十、一百的人民币。柜子左边,放着贤义的名片,名片上写着“善事多做,德心永存”,还有崭新的线装本的《弟子规》《道德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净土五经》等。柜子正前方的地面上,摆放着一个黄色的蒲团。

正屋右边的墙上贴着满满两排奖状,全是贤义儿子国品上学得的,演讲奖、三好学生奖、学习优胜奖、竞赛奖。这还是梁庄的习惯,孩子得的奖状,全部贴在正屋,让外人看到,也让孩子有荣誉感。

里屋靠墙摆着他的钢管床,几根钢管焊接而成的一张大床,非常简陋。靠窗的桌子上放着毛笔、砚台和竖立的笔架,已经落满了灰尘。最鲜明的是他床头的那幅白底红字的太极八卦图,阴阳图下面是两行红字:

阴阳平衡之谓道 祛病消灾真奇妙

整个房间基本上是一种混搭风格,政治的、宗教的、巫术的、世俗的,有些不协调。按通常的理解,它有点神神道道的,思路不清,可以说是乱七八糟。贤义给我们倒水,所用的茶壶、茶杯上都刻有佛家偈语;房间一角的电脑里,也播放着梵语的诵经声。这房间的一器一具他都刻意渲染一种神秘的氛围。但是,贤义是如此坦然,他的神情是如此明朗、开放,他对他的贫穷生活如此淡然,他对事情的独特超然理解又使得这几种相互冲突的事物融洽地相处在一起。

前几天讲了,那些年我干了不下一二十种活儿,啥罪都受过。最后身体也垮了。没办法,开始学《易经》。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看、学《易经》,学生命预测,2001年开始正式学,全是自学。每天,我在家练字、研究、诵读,我发现诵读能够帮助理解。我做了很多读书笔记,自己学着画图,琢磨,慢慢有些收获。《易经》太精深了,我学这十来年,只是学了一点点皮毛,但是,对老祖先这方面的知识、体系有大致了解,天干地支阴阳、命名学、命运测算、占卜,也多少懂点。慢慢大家都知道我了,就有人来找我。我一直在家里,没有上街摆摊。也收费,谁有钱,给一点,没钱免费看。现在温饱问题已经解决,反正也饿不死。这几年起的名字就不下几千个,光咱们梁庄人就起了多少名,你哥们生娃儿,生完都给我打电话,我给他起哩名。我起完都忘。有当官的来找,开着小汽车来请我,去到办公室给他们看桌子、椅子的摆位,都说我看得准,说得有道理。我是谁来都行,不因为你是当官的就格外对你好。不过,有些当官的确实信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