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官司(第2/2页)
说起打官司,大家都认为外地人肯定要吃亏。梁安说:
城里人肯定欺负咱农村人,更何况你还是个外地打工的。咱们有一个老乡,在我那儿干活,下班回来,一个雪佛兰车撞住咱,腿上刮破皮,脸上也有伤。司机和四五个人从车里下来,骂他不长眼,又扇他几巴掌,踢他几脚,把他肋骨都踢断了,威胁他不准告。骂完打完,走了。咱报案了。刚好事情出在歌厅门口,人家歌厅有摄像头。调出来找到了车和车主。那车主掏出三千块钱,威胁咱们说,我这钱给了,你就不要在顺义混了。他想着他是本地人,厉害,可以欺负住外地人。咱这个老乡很害怕。后来我说,别说这,都是中国人。你要是不给钱,咱非告不可。你这逃逸是真的,我告你,你得坐半年。你也不好受。后来,才算赔了一万块钱。
另外,还有一个案子。就是六月份的时候。是咱那儿河东人,给一个公司装通风管道。那通风管就几个螺丝钉固定着,根本不牢固。正在下面固定,通风管脱落,“哐”一下,人硬是被砸死了。俺们都去看了,那真是没法说,惨得很,人都成浆了。后来家属来,咱也找了咱这在北京混得还不错的老乡去谈判。李秀中都去了。你知道人家多恶啊,知道你是外地人,爱搭不理的,拿这拿那来吓唬家属。俺们在这儿撑着,让家属不要怕,谈判就得几个来回。家属不听,让人家给吓住了,最后四万块钱给打发了。把李秀中气得不行,说早知道不管了,瞎耽误了几天工夫。实际上,它那操作完全是违规的,公司本身就不正规。
李秀中是谁?是吴镇在北京混得最好名头最大的人,他在北京良乡一带校油泵,已有几千万元资产。他的名字总会在不同场合、不同层次的老乡聚会中闪现。
晚上七点多钟,在外面干活的立子、红旗、成子陆续回到河南村。他们都在做建筑方面的活儿,油漆工、砌墙、铺瓷砖、木工,干什么的都有,依着活儿的地点变动奔走在北京城的不同地方。
大家约好在南门下的饺子馆等,红旗、成子先到,穿得干干净净的。他们俩在一个工地干活,铺瓷砖。这类活儿有时候按天算,有时按活儿给钱算。按活儿算,就是不管你多长时间干完,总共这么多钱。他们最喜欢后者,会连干一两个通宵,挣上一两千块钱,来钱快。红旗、成子都是1985年以后出生的人,但看起来很是少年老成。
“咋不把老婆也叫来呢?”我问红旗,梁安说红旗老婆也一直在这儿,干零活。
“叫她干啥?”红旗有点不好意思,“俺们直接从工地回来。”
“不会吧?看你们俩的衣服怪干净的。不是铺瓷砖的吗?干一天活能有那么干净?”
“没有,没有,那活可脏。俺们拿有衣服。干完活把衣服一换。那身衣服放那儿,第二天去再换上。”
脱去“工作服”,换上干净衣服,坐车,回家。这倒是一种新鲜的做法。好像还有某种尊严的表达在里面。不以贫穷、肮脏和低下示人,不看轻自己的劳动和身份。
立子将近八点才到。他刚从工地回来,和一直在南门下等他的老婆、小女儿一起来到饭馆。立子看起来非常疲倦。果然,他说他连续几个晚上只睡到四个小时。他在一个建筑工地负责分发物品。老板看重他老实忠厚,让他管理这一摊子,工资比其他干活的人要高一些。但问题在于,工地是连轴转,工人倒班,这一摊却只有他一个人。他几乎没办法睡觉。
立子老婆很时髦,染一头红发,穿一件黄色小皮夹克,眉毛有文过的痕迹。她喜欢替立子发表意见,喜欢显示自己的能干和见过世面。这和木讷、一脸灰尘的立子,刚好形成鲜明的反差。她在广州待了十来年,在大商场卖过化妆品,和梁安老婆小丽一样,也在富士康工厂待过几年。她和小丽并不认识,但都因为结婚离开广州,离开后再也没有回过那里。
整个一场饭,只听见立子老婆“呱呱”地谈她卖化妆品的经验,谈她对立子家人——她的婆妈、公爹——的看法,一种略带嘲讽但又完全否定式的评价,显露出一个乡村媳妇对婆家天然的排斥。立子父亲今年中风偏瘫,他以六十岁的年龄要扛起装有两百多斤粮食的麻袋,弯腰下身,趴倒在地,就再也起不来了。立子妈在家照顾自己的丈夫。夏天在村庄的时候,每个傍晚都能看到她在村头站着和妇女们在一起聊天,还是眉眼乱飞,保持着我在少年时代隐约可感的某种风情。
我问他们平时和梁庄村里其他同龄人联系多吗,都摇摇头,言:“各过各的,没啥事,很少联系。”
我又问:“想过梁庄吗?想回梁庄吗?”
这几个年轻人似乎被这个问题问愣了。立子老婆在一旁说:“想啥?回家一分钱挣不来。要是俺们回家,他爹治病的钱谁出?”立子用愠怒的眼神看了老婆一眼,老婆大声抗议:“咋,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想过在这儿安家吗?”
“那不可能。”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和犹豫,所有人都给了我否定的回答。
在吃饭的过程中,大家也很少和合伟交流。梁安、立子、红旗、成子,都自觉不自觉地忽略他的存在。合伟来回跑着,拿东西,招呼服务员,要么坐下来,抽支烟。他也找不到话和他们交流。在抽烟的时候,一点点不易觉察的可怜相从他被烟雾半遮的脸庞上泄露出来。
合伟,一个声名狼藉的人,一个被和自己有亲密关系的人排斥的人。在北京,他同样受制于这样的排斥,因为他无法超越这样的关系。他这样的打工者,连活儿都难找到。他们的活儿多来自同乡之间的相互介绍。对于这样的懒家伙,梁安连话都懒得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