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1的1(第2/3页)
“就是孩子到入学年龄了,回去的也不多,都想着工资可涨了,舍不得回去。很少有人想着小孩没人管伤心,也都习惯了。现在的人出出门,心也野,不想回家。只管挣钱,也不想回家。都想着,管他呢,反正有人照顾。有的没有大人,大一点就放到寄宿学校。小孩在寄宿学校,一开始还行,后来上网,学习慢慢就不行了。主要还是打工打坏了,没有培养出感情,也没有教好,学也没上成。这也是一方面,不能光怨家长,家长累死累活为谁?娃儿自己没脑子也不行。
“我这女子还行,学习好,一个月回去一次,还帮着照顾她弟,就是以后不知道咋样。俺们估计暂时不会回去,这边工资肯定还要涨。你回去了,啥都没有了。你要是再想来,那都不知道啥样了。”
晚饭快好了。凉菜已经拌好上桌,炖排骨的香气四溢在房间里,丽婶在炒最后两个菜。光亮叔用醋、盐和油凉拌了一个蒜薹,父亲他们喜欢吃这种刺激性的菜。阳阳上桌一看,是凉拌蒜薹,就生气地对妈妈说,我不吃凉拌的,我要吃炒蒜薹。丽婶和光亮叔都没有理他。阳阳发现自己的意见没有受重视,跑回到里间,爬到床上不下来,眼泪汪汪的。光亮叔喊他,说有炒肉,阳阳赌着气大声说,我就要吃炒蒜薹,就要吃炒蒜薹。
他一会儿躺到床上,一会儿下床用脚踢着物品,弄出“砰砰”的声响,又偷偷朝这边瞄一眼,似在看我们的反应。我说把他叫过来吧,光亮叔说没事,小孩子一会儿就好了。过了十来分钟,阳阳从里面出来,撇着嘴,谁也不看,跑了出去。
光亮叔站起来,转了一圈,又坐下来,说:“要是按我以前的脾气,皮带早就上去了。这家伙我就没打过他。”
丽婶不时地到院子门口叫,“阳阳,阳阳”,又回来炒菜。过了好一段时间,在看到丽婶一闪而过的、极端焦虑的眼神之时,我突然意识到看不到阳阳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赶紧出去找阳阳。
无边无际的黑暗。远处隐约闪现着城市的灯光,近处黑黢黢物体的阴影非常庞大。阳阳趴在那个养猪场的矮墙上,一声不吭。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他的身子抖动着,委屈地啜泣着。让人沉没的寂静与黑暗,“就像那两个孩子,与世隔离,只有知更鸟听他们的哭泣”。阳阳,没有朋友的阳阳,那古老的英国童话中被坏人抛弃在森林里的两个姐弟,他们的孤单、哭泣只有森林和大地知道。阳阳也是孤单的。来这儿的两天,我发现光亮叔们在万家窝子的这一片聚集区,确实没有一个小朋友。那些幼儿园里的小伙伴都朝村庄的另一方向去了,那是万家窝子居民的新楼区,只有阳阳一人,走向这低矮的、破败的老屋区。那一天下午,我想让阳阳带我去新房区的另一边看看,阳阳扭着身子,坚决不去。我说,阳阳,那里有你的小伙伴啊,你怎么不去?阳阳摇摇头,也不说话。他不爱说话。
丽婶又出来叫阳阳,生气地对他说,妈给你炒了一碗,赶紧进来吃吧。阳阳仍然一动不动。我试图抱他进去,他倔强地挣着。我们又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我轻轻地拉了拉他,他顺从地跟我回到了屋里。丽婶把一个小板凳掼在桌子角,又把一小碗菜放到他面前。阳阳噙着眼泪,在母亲的注视下,逐渐安静下来,他很香地吃着,居然把一碗炒蒜薹都吃完了。
和前两个晚上一样,我和丽婶、阳阳睡在他们的大床上,光亮叔和父亲睡在前院那间空的房子里。丽婶给阳阳洗脸、洗脚、换衣服,白底淡蓝花的棉布秋衣秋裤,灯光下的阳阳干净可爱,很洋气。阳阳靠墙睡在最里边,丽婶的胳膊圈着阳阳,整个身体也倾斜过去,一动不动地,仿佛要护着儿子,不让他跑掉,不让他被什么东西带走。阳阳很快就安稳地睡着了,发出小孩子香甜而均匀的呼吸。
丽婶一动不动。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但她的呼吸并不均匀。到了十二点钟,我忍不住问了一下,婶子,睡着了吗?丽婶回答:没有。我说,那聊会儿天吧。
来这儿几天,我一直没有在丽婶面前提宝儿——她在湍水淹死的孩子,那个十一岁的捣蛋大王。此时,丽婶直接谈起了宝儿去世时的情况,仿佛就搁在心里、嘴边,随时就出来。
自从宝儿出事后,我十二点之前就没有睡着过。我记得清得很,2001年5月26日,家里打来电话说,宝儿出事了。打到厂里,我一听,当时晕了过去,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直哭,猛一下接受不了。我们是1995年10月19日从家里出来。是王家传有介绍来的。想着出门总比家里行,就出来了。当时走到××县,在那儿倒一趟车,再上车时,我就想着回去算了,舍不得屋里,舍不得宝儿。要是想着要出这事儿,打死我都不会出来。
我们是27日早上往家走的,第二天上午到的家,回家没见着宝儿。你光亮叔让他们赶紧埋了,怕我回家受不了。一开始我还打你光亮叔,我埋怨他、骂他,娃儿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太狠心了。幸亏没见,要是回家再见到,那是要我的命的,我肯定活不成了。
出事之前,我都有预感,那天加班加到夜里十来点,我眼睛忽然啥也看不见了,心里慌得很。还有一个晚上,蚊帐上落一层黑蚊子,厚厚的,一动不动,我看着害怕,就想着有事。
俺们回去,你五奶奶一直在哭,跪在我身边哭,又抱着你叔的腿哭。她是想着内疚。村里人还怕我埋怨她,你想,我咋能怨她,她比俺们还稀罕宝儿。她养活他的时间比我长。当时也根本没想着去追究谁的啥责任,水里的事,谁能说得清?后来,咱湍水又淹死这么多人,也没见谁去告状。
现在,我在屋里睡着,老是害怕,心里经常一惊,觉得娃儿在屋里。回老家住在老院,还感觉宝儿在院子里。就是现在,感觉他还在,好像还在身边。干活时,一想起来,心里难受得很。这些年不知道哭多少眼泪。
当时老板还很好,把我叫到办公室里,安慰我,说,你还年轻,还能生。我是有阳阳以后才稍好点。原来一直头低着,不想看人。人家都说,你放点笑脸。谁能放着笑脸?回去我姐们都劝我。你五奶奶不让我知道,在家抱养个女子,说是给我养的。人家都说,你亲不亲?我说,咋不亲?回去,那女子也给你端水、倒茶,亲得不得了,知道我是她妈。
2003年我得胆囊炎,拉肚子,心里压力大,拉的都是白东西,一天去厕所几十遍。回老家,看好几回,都说没事,只算是胃炎。我都忧郁着我要死,是鼓症。别人都说我是想出来的。你说,能不想吗?好端端一个娃儿没了,咋能不想?那两年,我和你光亮叔一块儿坐火车从青岛回梁庄,一个座上坐了七八个人,我一看,恁难,我就想哭,想死了算了。有一回正在吃饭,吃着吃着晕过去了,赶紧把我送到镇上医院。打吊针,回去几天进了三天医院。还是儿的事儿,思想压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