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林丹娅 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第5/6页)
答:我很同意你的看法,我也一贯认为残雪似的书写只能出自女性之手。只有处于文化边缘的女性,才会有充足的底气运用原始之力来与整个庞大、深重的文化体系分庭抗礼,这件工作还需要非同寻常的耐力,中国妇女恐怕是世界上最有耐力的妇女了。当然这里也要突出提到采用西方文化和思维方式作为破坏的工具。我不懂我们文学界为什么一谈到西方文化的渗透就谈虎色变,并且要打入另册。我认为这种态度根本不是爱国,而是打着爱国的幌子死抱住旧的传统不放,骨子里头还是天朝心理的二十世纪修订版。我认为明智的态度是对异域的文化持欢迎态度,让它们渗透我们的观念。这样,我们自己垂危的传统才有新生的希望,或者说新的传统才会产生。反之,西方对东方也应是同样的态度吧。死死地去维护是维护不了的,看看社会现状就明白了。我的作品令一些高层次的外国同行也感到很服气,感到为他们的文学传统输了血。因为我的写作产生在中国,因为他们本国的作家很难达到残雪的高度。我认为残雪的作品就是移栽成功的例子,它没有狭隘的地域性的根,它的根是一个藏在灵魂深处的谜。
一些男作家为什么做不到这一点呢?我想是他们太留恋自己的“根”了,这也是一种恋母情结。他们总觉得自己家里的东西千好万好,别人家里的东西怎么也不合用、不顺手,这样左比较右比较的,就把原有的一点反叛心理丢得于干净净了,更谈不上颠覆的决心和“拿来”的气魄。自古愤怒出诗人,没有了愤怒,没有了灵魂的分裂,当然只好到灵魂的外部(比如某种文化)去找寄托。谈到我自己的根,它就在我的内部,我每天感到它,为了维持对它的这种敏锐感觉,我将不断写下去。
问:妙极。我曾从一些貌似偶合的现象分析中极强烈地感到一种“必然”的作用:某种“女性传统”并非如我们所知的那样是在显性渠道中流传的,她更有可能是通过一些隐性的渠道(比如说心理遗传)而传递给貌似孤立的女性个体生命内部从而发挥作用的。因之我料到有一种要令通常人更为发怵的或者更为不快的或者说是更为严峻的事实必须面对,那就是女性与写作之间所具有的特别关系。它们是一种源于女性自身内部的隐秘关系。这也是一个在现实中总要被耳聪目明的人有意无意要无视或不提或淡化或滑稽化的事实。而对我本人来说,我看重残雪的文本实践是因为我相信她的确是无意识。当这份无意识的自然写作状态与女性这个社会性别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它意味并昭示着什么?我想她是不是起码在表明一个事实,由于大气候的适宜,哪怕是只有那么一点点适宜,在自古以来就被努力粉饰得光滑漂亮的中国书房里,崭露了一种与其格格不入的植物:从顶多在书房里有一席红袖添香者位置的女性,腾挪为展卷执笔人的现代女性,好歹不再说书房/男性之说,看书房/男性之看,经验书房/男性之经验,感受书房/男性之感受?
答:谈到无意识写作,也与上面那个问题有联系。无意识写作确实是对传统男性文化颠覆的最好、最彻底的方式。生长在中国,人不可能不受传统的浸染,只要你开口说话,开始想事,就要遵循令你厌恶的文化模式。在创作的初期,我尝试过现实主义的模式,但我写下的东西令我讨厌。也许是潜意识里的自我渐渐强大起来,我开始了摆脱一切束缚,踏上漫长的灵魂探索之路的历程。也许作为女性,灵魂上的那一层硬壳相对薄一点,所以更容易达到内部深层的无意识吧。从个人来说,我探索的是自己的灵魂,但对读者来说,那会是谁的灵魂呢?
问:现在来看你的“津津乐道”就比较能够理解了,当然,这也必须是身临其境者才更易理解的事物。打个比方说,如果说你“津津乐道”的是黑暗,我一点也不会怀疑有人会以为你的喋喋不休是一种“矫情”或者是“危言耸听”。它和你的如此“津津乐道”一样正常:不在黑暗中的人永远无法体会黑暗是什么;有的人虽身处黑暗之中但却不觉其黑乐在其中;只有身处明亮与黑暗两界之中的人,才会明确什么是黑暗。但事情常常又是这样,即使知道黑暗是什么的人,也不一定能够说出它们。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但我想能够说出的这些人,起码是满足了自己需要倾吐的心理而不是压抑,所以,说者在心理上应该是非常健康的,而非人们通常在文本层面上感觉到的那种病态感——残雪为什么光注意到有病的这些东西呢,是不是她自己也有病?另外一种好心人的为残雪辩白之词也反证了这种看法的存在:残雪并不是只让人恶心呕吐,在她的小说里其实也有光明、明白、晓畅、温暖与人情味(潜台词:她有时也与正常作家是一样的呀……)很想知道你对这种看法的看法。
答:我们的国人是有病的国人,甚至可以说病入膏肓。我们患的是什么病?就是鲁迅先生所描述过的阿Q病。头上的癞疤不能说,自我当然更不能看,看了就要做噩梦,出冷汗失去生存的乐趣。学者孙隆基的文章给我的感觉是:要让国人看见自我,等于是要瞎子看见光。这是我们的文化遗传病。我不悲观也不乐观,我仍然要致力于认识自我的艰苦工作,因为老天赋予了我这份才能,将它发挥到极致是我惟一的乐趣。所有的退路早已全堵死了,我只能向那黑暗的深处不断开拓,不断无中生有,这样做时也给我带来一种英雄主义式的美感。当然这也是我同国人沟通的特殊方式。既然人人病入膏肓,残雪当然也不例外,残雪的不同在于,她要将病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津津乐道地来作形而上的分析,并在说的过程中唤起人对生命,对理想的向往。从这个意义上说,病入膏肓不一定是不幸,这样的灵魂有可能更充分地感受到天堂光芒的照射,但请注意只是“有可能”,如果你放弃自我批判,这种可能性就消失了。
问:看起来残雪的文本写作活动的确是自然产生的,不是光有理性就能做到的。但人们阅读残雪文本则需要超强的理性。打个比方,嗜食只要本能,服药则需要理性。残雪文本具有药性——我曾经这样表达我对这种药性功能的认识——她们正以叙述黑暗存在的方式突破黑暗:以揭示残缺而期待健全真实的世界,以显示污秽而明净人的内部与外部,以叙述无声的恐惧以消除恐惧,以破坏性的书写呈现自己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