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关于X女士所从事的职业(第3/6页)
在X女士毫无察觉的情况之下,人群蠕动,一种情绪酝酿成熟了。X女士的丈夫,看出了危险的迹象,准备好了豁出性命去保护妻子。他不再企图去劝阻她了,他那么深知她的本性,懂得劝阻是毫无作用的,他只是紧张地注视着、等待着。
群众的情绪向来是种最微妙的东西,如万花筒里的彩色玻璃。这伙听众一开始如置身于云雾之中,昏昏地听她乱扯了半个来小时,竭力琢磨她话里的含义。前排的男子纷纷伸出手臂,渴望在这年轻女人的脸蛋和大腿上好好捏它一把,后面的男人义愤填膺,只想将前排的霸道者掀翻。忽然有人从后面某个处所(有人说是寡妇家的窗口)投出了第一块瓜皮,歪打正着,刚好贴在X女士左边的脸颊上。接下去石头、瓦片如暴雨般冲她而来。她的丈夫舍命卫护着她,两人一齐仓皇撤退到他们的小屋里,连气也不敢出了。但窗户终于被砸出了好大的窟窿,X女士的小腿也受了重伤,以至于“半个月不能去炒房干活”。X女士看来失败了,她尽可以装瞎子,不看别人,可她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件事使她深深地认识到群众情绪的暴烈性、多变性,从而进一步加深了自身的某种颓废情绪。那些日子,她的丈夫心疼得整天长吁短叹,疯了一般在城里乱跑,寻找“治伤的草药”。
半个月后,X女士的腿伤基本好了,但心灵的创伤却并未痊愈。除了为生活所迫,支撑着去炒房干活以外,X女士余下的时间就是昏睡,往往一觉醒来之后连身边的亲人(丈夫、儿子)也认不出来了,而将他们一并称之为“那些人”。“消愁解闷”自然也取消了。每天昏睡,几乎不吃东西,她眼看就变得如一个透明的幽灵,悄无声息,游来游去。每当点灯的时刻到来,五香街的人们就看见美男子一手牵着儿子小宝,一手挽着一个苍白而透明的影子,沿着那条乌黑的河流缓缓前行,走几步又停下来,细听河里的涛声。儿子不断跳开去,捡了石头往河里扔,高兴得很。人们凑在一处议论道:“看,‘隐形人’!”“哗众取宠落得这种下场。”“这个人完了。”人们的估计是过于乐观了,这种情形并未持续好久。忽有一天,美男子的第二位好友(自称与X女士青梅竹马的)看见他怀里揣着个大纸盒在街上走,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出于好奇心,他便走上前,不顾主人的反对,死皮赖脸地揭开那纸盒看了一看,发现里面原来有架显微镜。新的显微镜买回来的那天晚上,X女士的内室通明透亮,如节日一般。寡妇唆使她的女友进去参观了一番,看见她“将所有大小镜子都抹得干干净净,摆在显眼的地方”。她的脸上焕发出那种“蜜橘色”的光彩,头发“黑得像漆”,美男子更是“喜气洋洋”,“每隔一分钟,就不放心地跳起来,搂一搂她的肩膀”,仿佛生怕她会在一瞬间重又丧失人形,变成那种捉摸不定的东西,又仿佛“幸福得发了昏”似的,那种粘粘糊糊的样子,看了真是“令人作呕”。魔镜重又发出了召唤,少男少女们在黑夜里重新辗转而烦闷起来,有几个还不知为何缘故赤条条地站到了街边,以致每人被治安警察罚款五元。第二天傍晚,他们又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了X女士的小屋,在那里面痴呆发傻地坐上两个小时,末了照旧痛骂X女士“无聊”、“乏味”,将她奚落得一无是处。有一个人还发誓说下一次一定要偷走她的皮鞋。(但到了下一次,只要一进门,他立刻身不由己地被镇住了,变得瓷人一般,于是出门后又发誓再下一次一定去偷。)
X女士所从事的夜间职业的内幕,似乎有一个知情人,就是她那位丈夫。他曾在第一位好友的追问下透露过一点内情。从他叙述的态度看起来,X女士固然向他解释过她所做的一切,但这美男子,由于自身那种永恒不破的幼稚劲,对于妻子所做的事,一律以儿童的头脑加以理解、想象,充满了柔情蜜意和一些虚幻的词语。当问及X女士晚上的活动时,答曰:“观察星象。”他涨红了脸又补充说:“你设想一下吧:所有的大小镜子全部‘呼呼呼’地从窗口飞出,进入太空,然后又‘呼呼呼’地飞回来了,这不是一件十分高尚的工作吗?正因为她的全部精力都被这项工作吸引过去,所以显微镜是她的命根子呀。”依照他那种特殊的思维方法看来,所有的人都有一点小小的癖好。比如他,就对跳房子十分有兴趣,兴趣一来,甚至可以没日没夜地跳,他妻子的癖好也属这同一类,丝毫用不着大惊小怪的、那位好友耐心耐烦地听着他的胡言乱语,心想:这家伙的疯劲又来了。由此又联想到凡与X女士接近的人都有点疯疯癫癫的,就连他们的幼子小宝,也显出了“照镜癖”的苗头,开始偶尔从镜中端详自己了。他虽屡次力图将父子俩拉回正道上来,以抑制X女士的过激倾向,却总是徒劳。这位丈夫最后总结道:“我的妻子是个最最普通的人。”好友听了这句话直摇头,认定这家伙是钻进幼稚感情的牛角尖里去了,自己也无能为力,只能任其发展,等待转机。X女士果真是在搞天文活动吗?一切全是这样简单吗?美男子的理解是极其成问题的。实践证明,这家伙那双受蒙蔽的眼睛,是永远分不清是非曲直的。试想他连寡妇那种妖娆迷人的身段都视而不见,以致坐失良机而毫无感觉,就是这样一个废物,他能搞清那些魔镜的用途吗?能一眼看清镜中之物吗?显然他的说法都是企图蒙混过关。为掩饰自身的可笑处境,他费尽心机佯装出一种大丈夫姿态,以至连自己也弄假成真,飘飘然不知所以然了。
既然局外人对这个问题头痛得很,我们就只有求助于知情人了。还有一个知情人,就是X女士那位自称二十八、九的妹子。这位妹子,只要有人问起X女士的夜间职业这件事,她就莫名其妙地多愁善感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两只眼睛小而又小。我们听听她那语无伦次的叙述吧:“我的姐姐从前是一个娇嫩的小女孩,桃花红艳艳,她忽然将母亲的眼镜扔进了山涧里。后来我们跑啊跑,她就腾空了,两只小脚在我的头顶‘踢踏踢踏’。爸爸和妈妈都私下里说,她的眼睛里有两盏电石灯。有时候,她那些细细的指头会冷不防变成鹰爪。锋利极了,那真可怕。妈妈老是不停地捉住她剪指甲,一直剪到出血。”她还说,她的姐姐是她所见到的第一个会腾空而飞的人,正因为有这种本事,所以她所干的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无可挑剔的。她常常一连好多天不吃不喝,变得像一片羽毛一样轻柔,然后从窗眼里飞出去。她飞得那么高,以致那妹子一看到她那孤零零的影子飘来飘去,就忍不住哭起来。这位妹子,每次都是越扯越离谱,越离谱越来劲,满脑子的迷信与个人崇拜。而她自己的思想观念呢,从来是一锅稀粥,或一锅大杂烩,半点主心骨也找不到。(这又使我们联想到多年后她那桩离婚案,可见这女人完全是一种赶时髦的动机,一种拙劣透顶的模仿。)从X女士的妹子口中,我们虽然并未丝毫接近问题的实质,但获得了X女士少年时代生活的点滴资料。这些资料,有助于我们今后进一步分析X女士的性格特点。这样看来,X女士是从孩提时代起,便培养了那种内在的怨毒情绪的。这当然与家长们的疏忽不无关系,(我们的一些糊涂家长,往往用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孩子,采取一种不负责任的敷衍态度,他们都是好心肠的老爸爸。老妈妈,仅仅记得为儿女剪指甲这类小事。)但她自身却应负主要的责任。这种毒素在她后来的岁月中一定是渗透了她全身每一根毛细血管,使她成为一个铁了心肠要与世上的人们为敌的怪物,并顺着一个泥坑滑下去,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的。且不但自己如此,洋洋自得,还时刻忘不了引诱、教唆那些亲近她的人,恨不得将他们一一拖下泥坑而后快。其引诱、教唆的方法又别具一格,竟使得中毒者对她感激不尽,好似获得了新生一般。试问一个从孩提时代起便具有谋杀心理(将母亲的眼镜扔进山涧里对一个儿童来说等于一次谋杀)的人,长大起来,她的性格会具有何等的破坏性呢?这种破坏性如果受到客观环境的压抑(X女士不幸从未能自由发挥她那种超人的情欲)。会发生何种奇异的转化呢?分析种种情况,都使我们对于X女士那黯淡的前途越来越悲观,越来越绝望。说到底,多年前的一个雨夜,她的母亲就不应当将这不合水土的肉团生下来,扰乱整个世界的秩序和安宁。虽然现在X女士的父母已经作古。装在某个墓地的骨灰坛子里无声无息,我们在谈到这一点时仍然忍不住要诅咒他们几句。要不是他们不负责任地生育了X女士,又用田园牧歌式的态度助长了她的谋杀心理,她怎么能生出这么一系列的事情来呢?(笔者在此插一句,笔者描述的这种态度,是五香街群众在故事开头部分对X女士的基本态度。这态度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以后将要看到。)五香街群众的警惕心理是有来由的,他们都是一些眼睛雪亮、头脑冷静、遇事有对策的人,他们能在事情到来之前,凭直觉嗅出对于自身的危害性,及时加以防备、制止。所以我们也用不着过分地为他们担忧,他们自有一套办法对付外来的威胁。虽然目前他们的局部调查也许毫无进展,但他们那些历史悠久的、完美无缺的防备措施、到时一定会发挥它的威力的,所以我们尽可以高枕无忧地静候事态的发展。这位妹子就是如此来解释她姐姐的活动的,每次都做出伤感得要死,不想再活的样子。有次诉说完毕之后还死死缠住听众,要他找一把尖刀,“挖出她那颗心来检验一下”,把那人吓出了一身冷汗。这种女人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把水搅浑,为自己它日的丑行找理论根据。对于这样一种无赖货色,我们也就不会对她日后所干的事觉得意外了。她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做过之后又善于装疯装傻,骗取个别人的廉价同情心。在听说她姐姐的丑行败露之后,她立刻飞奔到姐姐家里,一边安慰悲痛欲绝的娃娃姐夫,一边顺手牵羊,偷走了他家那面最大的镜子。后来她把镜子拿到自己家里摆弄,将阳光反射到街对面的土墙上,口里发出尖声锐叫。当时有一个墨黑的流浪汉从那墙边走过,细细地辨认着墙上的亮斑,一下子就站住了……。那人蹲下来,再也不离开那面墙。入夜时分他用捡来的废纸木柴烧了一堆火,靠墙进入冥冥的昏睡中。就这样,流浪汉在土墙下呆了三天三夜。然后我们的妹子收拾起自己的衣物,和那墨黑的家伙两人撅着个屁股“私奔了”!这不是天下奇谈吗?这种令人目瞪口呆的行为,究竟有什么意义啊?不久就传来消息,说那流浪汉可不客气,“一个墨黑的耳光打聋了她的两只耳朵”。想到“墨黑的耳光”这个词儿,五香街的群众觉得自己出了一口恶气。这种女人正配吃耳光,吃得越多越好,我们犯不着搞这种粗鲁举动,这与我们的性情不相符,现在有人代劳正好。每次她来五香街,大家都在手心里捏一把汗,预料着会要出什么怪事。谁都清楚她来的目的无非是挑拨怂恿,煽阴风点鬼火。她虽然脑筋糊涂,但生性下流顽固,又极喜猎奇,信奉异端邪说,所以谁也拿她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