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故事开端的几种意见(第9/10页)
“笔者在文章的撰写的过程中,还遇到了一个很难回避的问题,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这就是要追溯故事的历史根源。笔者面临这一巨大困难,孤立无援,唯一的武器便是自己的才能,然而终于通过日日夜夜的苦思冥想,在灵感的启发之下,于梦中得出了一段极其空灵的文字:‘……我们这条欣欣向荣,五彩斑斓的街上,每个居民都尽情地享受着自身充分的自由,如鱼得水,轻松欢乐。车辆载着丰盛的食品从马路上驶过,技术高超的照相馆为我们日夜开放,街边绿色大树的华盖被晶莹的蓝天陪衬,赏心悦目,成群的鸽子在我们庙宇的屋顶上停留……每一个人,在早晨睁开眼的一刹那间,做着深呼吸,便从头顶到脚尖都感受着这欢愉的战栗,这美的旋律,甚至热泪盈眶或泣不成声的情形也是有的。在这个人间天堂,世外桃源里,人人和平友爱,亲如一家人,任何防范戒备之心皆与我们无缘,人们既大度又热情,每一个来到此地的人都受到密切的关注,肝胆相照,豪爽侠义。打一个形象的比喻:这块土地是如此的丰沃,能源充足,在这块自由的土地上,任何种子撒下去,都有可能按照它自身的特殊形式生长、发育,走完它的生命历程。横加阻挠和粗暴践踏的事情从来也不会在这里发生,这里就像一个百花齐放的大花园,终日芬芳缭绕,莺歌燕舞,仙人在花丛中闭目而坐,柔美的琴音在高空回荡……能否保证所有的种子全是健壮的、纯良的,都会长出精美的花朵来呢?也许就有那么两颗有病的、残缺的种子,被毒液浸泡过,经过松软肥沃的大地的孕育,经过暖融融的春风的吹拂,以其怪诞的形式发育壮大,在百花丛中占去了一席之地,招摇而又碍眼,拼命地将自身的毒素向四周播散,这看来已成了当今的事实了。这样说是否有某些夸大的成份呢?那么,说这是一点小小的污染,犹如人身上的一个小疖子,用不着手术,可以待它自然溃烂然后痊愈,也许更切合实际。X女士与Q男士,我们并不要把他们看作两个可恶的敌人,或头上长角的牛魔王,我们决不用那种幼稚无知的女人心肠来想问题,假如他们是两个这样的东西,我们这地方还称得上是世外桃源吗?还能领受那种永恒宁静的天堂风光吗?我们不这样看待他们(那不符合我们宽大为怀的禀性),但我们可以作出一些合乎情理的大胆假定,这些假定往往在日后得以证实,而目前它可以擦亮我们的眼睛,提高我们探索的信心。笔者有充分的理由假定在这两个人的家族里,不断地出现过一些精神上不健全的祖先,甚至血友病或淋病患者,他们的家族,当然与五香街毫不沾亲的,那也许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繁衍,光秃秃的山上草木不生,村子里充满了愚昧和野蛮,保留着许多骇人听闻的恶习。一场大火烧毁了村庄,仅存的这两个男女离乡背井来到了我们的城市,他们混在照相的队伍中,伪装成我市的居民,就在此地定居下来。经过这样一假定,将他们看成两粒残缺有病的、在毒汁里浸泡过的种子的观点就得以成立,发生在我们这条街上的大事的历史根源也就一清二楚。笔者顿悟了,心情豁然开朗。写完这段文字之后,笔者真是头脑清爽,通体舒展,惬意得哼起歌子来,笔者哼的是‘东方升起金色的朝霞’。当天夜里,笔者的文章被拿去大礼堂阅读讨论,笔者充满信心地坐在台下听那人朗读,听到精彩之处,笔者就呜呜地哭起来了。笔者对于自己的才能是如此的惊奇。那人朗读完毕之后,底下立即响起了窃窃私语,而后又化为一片肃静,静得可怕,不对头,像憋着一口气似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人一个个地都从会场溜走了。笔者哭完之后,就揉着红肿的双眼走上台去,用略微沙哑的喉咙向众人谈起作品诞生的过程。他在说话间往底下一瞟,只看见一排排的空椅子,于是颓然坐倒在地板上。群众的情绪真是不好掌握呀,这真是当头一棒!一个艺术家,一旦失去了亲爱的读者,那还算个什么东西呢?不是一钱不值了吗?不是堕落成流浪汉了吗?没有根茎的花开得再好,也不过是一朵怪诞的鬼花,只有在读者那温馨宽大的怀抱里,艺术家的感情才得以升华,灵感才源源不断,而被读者抛弃,就成了孤儿,才能也就枯竭,艺术也与他绝缘了,这是人人皆知的常识。笔者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故障,犯下如此不可挽回的错误呢?为什么这一次在自己与读者之间树起了一堵墙呢?难道笔者的才华与能力,正处在一个成熟壮大的阶段,忽然就被一个什么妖怪拦腰一斩,全都完蛋了吗?难道灿烂的艺术生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该死的X与Q,他们与五香街的广大群众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微妙关系呢?笔者的那些自由的想象,那些得意的形容词和意境,很明显地是激怒了这些敏感的百姓,所以文章本身必定是毫无意义的了,为什么笔者就不能将心比心地体验出这种关系来呢?难道思想体系已经开始僵化了吗?笔者心怀痛感地反复检查自己,又泪眼模糊地将那段断送了读者的文字检查了三遍,最后打定了主意:上门陪罪。笔者认为上门陪罪并不说明自己的低贱,反而表明了自己光明磊落的个性,总有一天群众会谅解天才,站到天才一边来的,说不定他们在窗口引颈而盼呢!又说不定他们已经于心不忍,正张开了宽大的怀抱等待笔者扑进去呢!他们也许已经意识到他们刚才的举动是过于简单化、激烈化了吧?
“笔者上门陪罪的第一位读者就是那位头戴小绒帽的孤寡老妪。笔者经过反复的权衡,决定从她这里打开一个突破口,因为妇女,尤其是老年女人,都是一些软心肠的善良人,她们必定不忍看见一个年轻人的大好前途被毁掉,而会在求助者找上门来的时候,热情相帮,出谋划策,就是赤膊上阵的事也是有的。她们出于一种母性的本能,又是女性的本能(因为青年男性和她们的接触往往使她们恍若重返青年时代,一下子就变得热情奔放),将给求助者一切可能从她身上得到的,慷慨万分,不求回报。笔者抱着这样的希望走过那个致命的斜坡,进了老妪的家。时间已是半夜,老妪家里没点灯,门是虚掩的,进门的右边是一张床,老妪没睡着,因为笔者听见了深重的叹息声和辗转的声音,笔者摸索到床沿,侧着屁股打算去坐,不料被老妪狠狠地踢了一脚,几乎跌倒。‘你可以坐在地上。’老妪斩钉截铁地说,‘我的心里就像燃着一把火,我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笔者小心翼翼地坐在一堆煤灰之类的东西上,一声不响,打算谦卑地聆听教训。老女人沉默了好久,终于痛苦地长叹一声,开始讲话了:‘我今晚听了你的文章,心里就像燃着一把火。那么多的文字,竟被写在一个脏兮兮的本子上,在封面,还有几个墨黑的指印,你真是过于的不检点,过于的轻浮放纵了,我听人说,你是像这样坐在地上,而且从不洗手,就直接地写那些文字的,可以想得出,你还用你的黑指头从口里蘸了口水,一页一页翻过去。你写了一些什么,本来与我无关,因为我当时正在打瞌睡,但那念文章的人忽然就大吼了一声,使得我一下从椅子上跌了下来。回家以后我一直睡不着,我总怀疑你是不是含沙射影,不然那人何以叫得那样吓人?我今天夜里心情不好,说不定心一灰,就不打算帮你什么忙了。那种叫声太可怕了,你竟会在文章里搞出那种叫声来。本来我是要与大家一道参加诠释工作的,我认为你有才华,但是那种叫声,是怎么回事?不不,这与我的审美情趣太相悖了,说不定你有一种暗示的企图,一种自命不凡,你把我搞得颓废极了,我情愿避开那种诠释工作,我的心里这么乱。’她发出那种‘咕咕’的叫声,将头埋进稻草里面去。笔者低声下气地请求她握一下他的手,表示仍然愿意做他的读者,因为不然,‘他会发疯的’,以她这种美好的品格和大家风度,此举对她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一下就恰如其分地体现了她的心灵之美。笔者的手就在这床边,感到了没有?她只要稍一挪就碰到了。‘此事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也不能白干的。’她在黑暗里发出那种暧昧的笑声和连连吐痰的声音,‘我是关键人物,对不对?只要我改变了态度,你就会得到你要得到的一切,这一点我们两个都心中有数。我这个人,貌不惊人,蕴藏的能量可是大得吓人的,只有我的表哥对这一点最清楚,不夸张地说,他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你想一想,事隔四十年,成了一个老头子,仍然对那件事记忆犹新,这是一般的人做得到的事吗?我经常在沉思默想的状态中涉及了这个问题,对自己的能力大吃一惊。我分明看到,只要自己愿意,什么目的都能达到,我生来具有那种左右一切的本领和风度,只不过是我总是抱着一种清高的思想,不愿争名逐利罢了。今晚离开会场后,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你找别人将毫无所得,找我却能得到一切。我是什么人?有人能和我比吗?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你是一个有所作为的速记员,能随时记下生活中发生的大事变,以及种种个性突出的、有魅力的人物。在你来说,第一重要的是要有穿透一切的眼光,你要用一种有远见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人,分析分析哪些人值得记下来,哪些人只是昙花一现,成不了气候,而不能以貌、以年龄来取人。年龄往往是与魅力成正比的,生活会使你明白这个。我们这地方有些风云人物,实际上并不具有那种深邃的本质,表面吵吵闹闹,活跃得很,骨子里是十足的空虚,这样的伪装者往往能蒙蔽你这种年轻人的眼睛,一时兴起就把他们当作英雄人物写进了历史,这一来,这些人就开始煞有介事、瞎乱指挥了,整个历史的进程也随着你这一漫不经心的错误滑向了黑暗的轨道,不可扭转了。从这里可以看出,你们这些速记员,该担负着何等重要的责任重担,多么迫切需要一位富有经验,头脑精明的人来指导你们,使你们少犯些错误,免得留下千古遗恨。难道他们,这些默默工作的无名英雄,这些表面异常谦虚谨慎、不多言语。足不出户、实际上具有惊天动地的能耐的人,不是更比那些徒有其表的家伙值得写进历史吗?你既然是做的这项工作,为什么竟没有注意到你周围的这种杰出人物,为什么没有对他们发生莫大的兴趣,追踪于身后呢?这就是你们这些青年速记员的最大弊病。一个人,若在年轻时没注意到自身这个缺陷,又没有一位有修养的前辈(往往这前辈本身就是一位杰出人物)对他加以细心的指导,他的某些天赋就在不知不觉中流失了,到头来老大徒伤悲,不知自己一生中干了些什么事,连一点值得回忆的东西都没有。杰出的人物不是时时都能遇到的,有时甚至几百年才出一个,问题是你能否具有那种敏锐的眼光,在第一眼就加以识别。除了眼光之外,还得看你是不是有那种运气,就是他刚好就来到了你的身旁,并毫无架子地对你加以循循诱导。如果你是一个没有才华的人,你当然一点也不为所动,也许还以为他在吹牛什么的,如果你有灵气,则会发生那种一见钟情似的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