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Q男士的性格(第3/4页)
她还于绝望之中说道:“只有一次他来到我的梦中。那是个面目全非的人,我权且将他认作他。他立在我的床头,‘滴哒、滴哒、滴哒……’哦!我大声向他叫喊:‘在下午,在十字路口,太阳晒着,你又出现在那个橱窗前面!’我这样喊着,替自己壮胆。”
虽有这种种颓废的想法,X女士与Q男士的奸情仍然继续着。在那无人知晓的处所,他们是如何成其好事,如何“尽兴”。又是如何验证她对于男人的看法的,这只有老天知道,而关于详情,她就是对同胞妹子也并未透露一丝半点,她在这上头似乎是过分的谨慎了。我们可以设想这两人之间发生的情况是绝不如寡妇所揣测的那般乏味,枯燥,似是而非的,事实上那种极其主观的揣测,是连她本人也不曾认真相信过的。寡妇的这种揣测,又在五香街人中间造成了一种逆反心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有许多人对于绘画这门艺术产生了狂热的爱好,突然一下子沿街的墙壁上就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画幅,这些画一律采用线描,而且画的全是性交的各种姿势,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这是对于正在发生的“奸情”的写实。那种种大胆赤裸的表现手法毫无疑问正是针对寡妇的谬论而来的。在埋头于这项工作的时候,大家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创作欲望。他们不吃饭,不休息,没日没夜地画,有个别人于狂热之中竟将一大桶油漆从头顶扣下,变成一个油漆人。还有人狂呼乱叫,将画好的裸体撕成碎片,又将碎片贴到墙上,称之为“抽象派”。他们众口一词,无限感叹地说:“艺术能给人以多么崇高的享受!除了寡妇那样的理性主义者,谁又不为它的力量所打动呢?离开了丰富的想象,生活就会变得干瘪。”外面发生的这一切X女士并没有感觉到,她沉沦在奸情之中,抱定了及时行乐的态度死不回头。如今她清楚地估计了自己的处境,知道梦想正在濒于破灭,灾难已经高悬头顶,但在别人眼中,她仍旧和没事人一样,每天念念不忘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十字路口的约会。她总是急不可耐,像小姑娘一样跑得气喘吁吁,什么人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一冲到橱窗前,就一把捉住那美目的男子,仿佛在激浪中抓住了一块礁石,又仿佛欲火难熬,火焰攻心。二是那不知处所的奸情。虽然谁也无法侦破这个案件,虽然这种青天白日里的放肆已成为大伙儿的耻辱,五香街人可是眼睁睁地看着X女士与Q男士在白天里相携招摇过街,一天比一天年轻,光鲜,性感,而又目无旁人的。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我们的教养程度呢?再进一步地设想一下,X女士与Q男士这两个人,皆是有性经验的成年人(X女士甚至可说是“富有”),正当盛年,而当下又全神贯注,津津有味于此道,他俩到了那处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不立即脱光了衣服,搞出许多的花样来,反而会如寡妇所描述的那样,呆若木鸡,枯坐,或吟诗作词,对歌,一人坐一边隔开很远地眉目传情,唤着什么“哥哥妹妹”的,这是从逻辑上讲不过去的事。何况Q男士在性功能上并无毛病(有两个儿子为证,从他们的模样上头一眼就能看出为他的骨血),更何况X女士又是这么一个直到今天提起仍然要让五香街的群众脸红气急的,无法规范的女人,她居然从来也没承认过任何社会的约束。经过这样一分析,再经过绘画艺术的启迪,我们对于谷仓里面(暂且将奸情的地点假设在那里)的详情就想出一个大概的眉目了。总之不管Q男士是有“隐疾”也好,他的肉体已经“一分为二”也好,X女士预感到了将来有一天要“分道扬镳”也好,他们现在反正是干柴烈火,烧得发疯了。用X女士的话来说是“性的理想得到了实现”,“不枉此生”,“融化在具有十种颜色的眼波中了”等等。这当然全是一些美化的词汇,也许是想用来遮掩什么的,(难道她就不为自身那异常的欲望感到难为情?)我们细细地体会她的这些话,终于悟出了她的语言背后隐藏了对于性交的渴望,性交的次数,一次又一次的满足与不满足等等。X女士本人完全懂得她要表达的是什么,Q男士也会懂得。不论如何伪装掩饰,如何巧立名目(十字路口的对话呀,镜子呀,眼里的波光呀等等),他们俩正是因为这一件事凑到一处来的,这件事是他们多年里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这点上Q男士远较X女士为迟钝,是经她撩拨之后才焕发出贪婪的本性的。)俗话说:“饱汉不知饿汉饥。”X女士与Q男士这两人,由于他们体内那种特异的、超出常人的性欲,是一直处于一种饥饿状态之中的,也是世人无法理解的。我们全都喜欢过一种有规律的性生活(比如一星期两到三次,多者达十次),厌恶那种伤身的,无节制的淫乱。健康的性交使我们头脑清醒、积极上进,对人生充满了感激之情。现在忽然在我们队伍中出现两个丧心病狂的家伙,不仅自己性交无度,荒淫无耻,还大有将传染病播散开去的趋势,搞得许多人坐立不安,总把思绪往那上面引。一些中青年,在近期内脸上迅速地长出许多粉刺之类的小疙瘩来,他们的老婆则面色泛红地抱怨:“简直受不了了呀。”另一些人则将身体的欲望转化为精神的欲望,干起了绘画艺术这个行当,并决心“一辈子献身于崇高的艺术事业”。
Q男士仍旧拍皮球,在白天里仍然是一个健壮的、美目的男子。就连寡妇都经常对人说道:“这小子在性欲勃发的一刹那间真是光彩照人。”关于什么人引得他“性欲勃发”她是另有解释的。X女士的容貌在这段时间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化最显著的部位是眼睛,眼珠的颜色较从前为深,眼眶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干涩,而是泪光闪闪,将瞳仁都淹没了。大概是传染了Q男士的毛病,如今她的泪腺也变得过分发达,无法自控,稍稍眨一眨眼,就纷纷掉下许多的分泌液来,成天只能透过这些分泌液模模糊糊地辨认外界的东西。为此她只好随身带着三四条手绢,不时诈作“感冒状”。由于频繁的、“自行设计”而又极其刺激的性的活动,X女士的内分泌发生了这样大的改变,这不仅表现在泪腺上,就连一向平平的胸脯竟也“日渐丰满”,“富于弹性”起来。对于这个变化,就连“就近观察良久”的寡妇,也“没有说一句话”。这是因为她现在已经“不屑于谈论这类问题”了。寡妇现在渐渐地形成了一种新的观点,这种观点代表了一种潜在的历史潮流。她在自身的变革中渐渐地感到了先驱者的孤独,所以她现在是更为高傲和冷峻,有时还与众人格格不入,不参加他们的活动。有一天笔者敬畏地立在一旁聆听了她的新思想:“说实在的,什么屁股呀,胸脯呀,这都不是关键的关键。一个女人最要紧的是内在的精神气质,没有气质的女性就等于是一个空壳,一个绣花枕头,一个烟灰缸,一双拖鞋什么的。人的外表的魅力随年龄消失,精神的魅力却青春永驻。说到我生平见过的女性,不敢恭维,有魅力的实在寥寥无几。我现在的眼光是大大改变了,我几乎看不见别人的外貌,只要打量一个人,我那犀利的目光就刺穿了他(她)的躯壳,达到他的灵魂的所在。”笔者听完她最后一句话不禁浑身颤抖,自惭形秽。而她,在审视了笔者两秒钟后立即失去了兴趣,咽了一口唾沫即闭上眼皮。“你以为我的话完了吗?”她忽又睁开眼来说道,“哼。”笔者本想离开,现在吓得连忙缩腿,一动不动地站定。然而等了好久她又没有下文了。待笔者提起腿来开步,她又忽然说:“你以为我的话完了吗?别痴心妄想了。”如此重复四五次,脸上挂着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