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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呢?这是她要我带回来的,说是一种信息,还说了些别的。我现在不告诉你。”张某白了她一眼,回自己房里去了。
阳光照在地板上,黄灿灿的,胶鞋古怪地躺在地板上,房繁的脑袋里轰轰直响。她用手向鞋子里面探了探,冷冰冰的,一点也感觉不到人的体温,也许这正是会要向她转达的信息?
张某从房间探出头来说:
“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厨房里也有一线阳光在墙上晃动,房繁举起一个白色的瓷盘,瓷盘亮晃晃的,又使她想起某些遥远的、不着边际的事,她一边干活一边又失口说了出来:“会,还来不来呢?”
“你就死了那条心吧。”张某又探出头来说了一句。
房繁看着天花板,一会儿功夫,就看见自己的后脑勺里正在生出无数彩色的丝带,外面的北风将这些丝带抽了出来,越抽越多,越过街道房屋向野地那边飘去。而同时,她身体里的某种欲望不断消失,她不再感到想要外出的冲动了。
夜里北风还在刮着,房繁第一次在北风的呼啸声中睡得很沉,以致连母亲与张某在清晨大吵大闹都没听见。她起床的时候,迎面飞来一只板凳,差点砸了她的额头,母亲随之冲进房来破口大骂。
“我今天有约会,你们却在睡大觉!猪!”张某吼道。
房繁匆匆穿好衣,走进厨房去备早餐,她觉得自己像泥鳅一样灵巧,在房间里游来游去的。
上午时分,母亲和老袁将她们所见到的窗外的事讲给房繁听。她们讲了很久,因为整个早晨不断有各式各样的事发生,最后,仿佛是无意中,母亲提到一个穿粗布衣服的老女人曾在她们家门口逗留了几分钟,后又离去了。她似乎还看了几次表,可能要去办什么事,见什么人。老女人头发花白,从背影上看也看得出精神很好,不像本地人。
“她穿着什么样的鞋呢?”房繁心怀希望。
“鞋?”母亲沉思了一会儿,说:“是普通的鞋。你怎么啦?为什么关心这种细节,这种细节没什么意义。”
“就因为我不再夜间出门了。还有一件事,那些菜农,你得到过他们的消息吗?”
母亲无法回答房繁的问题,没有人回答房繁的问题,房繁知道那答案已在她心中。好久以来这答案就在她心中,否则它会在什么地方呢?她没注意到心中的答案,张某带回的胶鞋提醒了她。
“我已经死心了。”她突兀地说。
“你在说什么?”老袁和母亲异口同声地问道。
“啊,我以为张某在家里呢!”她的脸红了,“我嘛,我在说与这双鞋有关的问题。”
光阴似箭,会留给房繁的那只鞋放在鞋架上,已蒙上了厚厚一层灰。看着鞋,房繁偶尔还会伤感一阵,痴痴地停了手中的活计,想些遥远的情景。最近张某已经称她为“老女人”了,虽然是戏谑,房繁对这个称呼的含义是十分明白的。母亲不也使用了“穿粗布衣服的老女人”这种描述吗?房繁瞪着水缸里的倒影,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头一天天僵硬冰冷了。会一定是离她越来越远了,这从张某出门的时间上就可以看出。有时,他竟出去两个星期后才回家,回来就声称他去了另一个城市。
“她说她不再有信息传达给你了,因为你全明白了。”张某把房门关得很响。
“那个城市里到处是石灰岩,太阳永不落山,人在太阳底下没有影子,我们过得很充实。”他在房里高声说。
房繁洗着碗筷,看见自己的动作节奏越来越慢,她知道节奏是永远不会停止的,不论多么慢。她想象着那个城市里的希奇古怪的事,脸上浮起明媚的笑容。这里已是冬天,那个城市却有阳光照着,千年岩石沉默不语。那种地方是不可能有任何节奏的,会到了那里,就把节奏带给了那个地方,那是一个比她俩去过的沙地远得多的所在,会现在名副其实地“远游”了。母亲她们现在不再提到穿粗布衣服的老女人。很快,张某就无法再去与会见面了,这是一定的。房繁将碗一个一个地叠上去,弄出清脆的响声。
“外面又刮北风了,要小心你自己。”母亲告诫她。
房繁又听见自己的脑袋在轰轰地响,一定是那些彩色的丝带作怪,玻璃窗也开始作响了。老袁在对面凝视着她,老袁的两腮红得像水蜜桃,永远是那样光彩照人,赏心悦目。这个老袁,难道不是会留给房繁的一件礼物吗?会将一切都安排好了,然后从容不迫地离开。黑暗深处的记忆突然发出闪光,房繁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在医院太平间的行为。她就站在会的身后,紧紧跟随,会像鱼一样在白布蒙住的尸体间游来游去,将白布掀起又放下,每一次都一回头与房繁的目光对视。现在会一定又像鱼一样在那些千年岩石间游来游去吧。
“你笑什么?”老袁问道。
“我在想,或许在没有白天与黑夜之分的地方,也会有一个人在那里走来走去吧?我和一些人说起过这种可能,大家都害怕。”
是第一次,房子里的四个人在窗前站成一排,欣赏着黄昏的落日。房繁有点不安,怕别人看出自己心怀鬼胎,但谁也没有注意她。真的,谁也没有注意她。她就站在那里,想象着是自己在那些千年岩石间游来游去,阳光照着,她是一条没有影子的鱼。
她朝左右一瞟,看见三张陌生的脸,他们正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在小声地、急切地交谈。
白发的老女人在窗前停了一停,看了一下手表,然后匆匆地走过去了,房繁没有认出她来。
那落日的余辉正被巨大的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