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第10/12页)
“我并没得罪他。”
“你还说这样的话!”小奇严厉起来,“你随便敷衍,根本不按他的要求去做,却装得好像与他保持一致的样子,莫非你认为他觉察不出来吗?还有大彭,他对你很失望。”
“赶快坐下!”老婆也说,“你最近的行为让我灰心透了。”
老东一坐下,他们又继续讨论。
“一个骄傲的人,他心里用以对抗世人世事的标准,是由什么东西来支撑的呢?”小光故作深刻地皱起了眉头,“也许,在新月升空,繁星满天的夜晚,他会被莫名的忧郁袭击,他那脆弱不堪的身体终因无法招架而垮掉。我见过各式各样身体强壮的人,他们都因为这个小小的弱点而毁了自身。”
老婆正要开口反驳,那中学生进来了,牵着黑猫大摇大摆绕桌子走了一圈。老东看见阿黑居然驯服地跟着那混蛋走,心里气坏了。接下来他又想,阿黑在他们家并没过什么好日子,老婆喜怒无常,很有虐待动物之嫌,怪不得它一下子就背叛他们,跟了那中学生。中学生离开时盯着老东看了一眼,长达三秒钟,老东觉得他的眼光充满了恶意。而这时,老婆正蹲下去讨好阿黑,阿黑咆哮着后退,不领她的情。老东为老婆感到难为情,可老婆自己一点也不难为情,居然跑到厨房去找了一条干鱼来,放在阿黑面前,阿黑连望都不望。老东看着高傲的阿黑,想到了一个问题:阿黑已经在他们家呆了这么多年头了,为什么一直不离开他们呢?莫非在老婆与它这种长期的争斗关系中,它一直在自娱?它被拴在厨房,那凄厉的叫声痛彻肺腑,老东至今记忆犹新。然而才几天过去,它便对这里的一切嗤之以鼻了。
“它对你一点都不感兴趣。”老东提醒老婆。
“瞎说!”老婆直起腰来,“是因为你站在旁边观看,它才觉得害羞的,要不然——它与我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你知道吗?我也不想多说,让事实来讲话。我唯一要告诉你的是,这只猫是独一无二的,谁也不能忽视它的存在。”
中学生大摇大摆地牵着黑猫走了,小光他们在他身后对阿黑和它的新主人大加赞赏。
“退休是一件好事。”老婆说,“我也快退休了,本来我对前景是很乐观的,可是看到老东近来的反常举动我心里的担忧越来越上升了,怎样才算是有一个正确的生活态度呢?过一天算一天永远是我们这种人的命运吗?”
“好!说得好!精彩!”小奇竖起大拇指,白胡子一翘一翘的。
“我现在要去上班了。”老婆高兴地昂着头说,“我把老东交给你们了。”她像年轻人一样弹跳了一下,走出门去。
他们到达树林时,老言刚好睡醒,正在做一套自己发明的屈腿动作。他明明是看见了他们三个,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老言生气了,因为你竟敢蔑视他的观点。”小光对老东说,“现在你可要耐心啊。我和小奇去那边转一转,你在这里等机会向老言道歉。”
他们俩朝老东挤了挤眼就离开了。
老言一丝不苟地踢腿,立正,双臂平举,弯腰,旁若无人。
“喂——”老东招呼他,他没听见。
足足等了有半个小时老言才做完那套操,老东正要开口,却见他跳上那吊床,平躺下去,将双手放于胸前,闭上了眼睛,原来他改变了日常的程序,还要继续睡。老东不知该干些什么才好。他回想起小光他们挤眼睛的事,心里觉得很有气。他虽和老言做了多年的朋友,看来还是很隔膜的。老言与小光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是永远不会知道了,他就是为这事生气。老言稳稳地睡在吊床上,那吊床是尼龙绳子做的,根本不存在系不稳的问题,可见他从前说他从吊床上摔了下来,完全是在危言耸听。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从一开始,他叫他到森林里来吸氧,他就来了,来了之后没什么意思,他就来得少了,老言也并没对他这种态度表示过任何不满。莫非他自始至终是在装样子,是做一种曲折的暗示。为什么他几乎每天从树林里回去都要在他家停留,大谈吸氧的益处呢?老东陷入深深的烦恼中,回想起小光他们刚才对于“骄傲”的批判。原来种种迹象早就有了,他却一直蒙在鼓里,盲目乐观。细细想来,就连老婆也是策划中的一个环节,不可忽视。
虽然无事可做,老东还是想留下来等老言,因为多年来,与老言交流思想早成了习惯,除了老婆,这老言是第二个愿听他说话的人。他们曾在一处谈论过那么多关于休闲的计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产生了种种的误会呢?一退休,老言就改变了他那直爽的脾气,说起话来拐弯抹角的了。而他,直到今天才察觉。又等了半个小时,老言醒了,看见了老东,点了点头,跳下床来又开始做抬腿运动。老东想,为什么我不跟着他做运动呢?于是站在他旁边模仿他的动作。他一做,老言反而停下了,走过来打量他。
“你怎么到今天才想起来学我的样子?”老言说道。
老东觉得自己满腔的怒气倾泄而出,他激动地说:
“你从来没有给过我关于这方面的暗示,每次你都只谈关于长寿的秘诀,我对这种事不内行,也从未想过要在这上头下功夫,我怎么知道你假装谈长寿,其实指的是别的事呢?”
“你学不会吗?”老言探究地看着他,“有很多表达方式,长寿的话题只是其中的一种表达。其实你也是天天在想这件事的,用不着专门去学,只要正视现实就可以了。最近我发明了这套操,每天反反复复地做,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我觉得心里踏实多了。”
“原来你也有心里不踏实的时候?”
“这是我的小小的秘密,算不了什么,而且也很容易忘记的。你也可以反反复复地做某桩事,不一定是做操。不要画风景,那种事用处不大,你会找到自己的工作的。大彭就是你身边的榜样吧?我倒是和他熟,他每天都吸氧,我知道得很清楚。”
“他并不吸氧,只是在家中倒腾那些废品。”
“那是你观察不细致,你还没适应他的方式。我们这些人,成日里做着相同的事,差不到哪里去的。这里面有段故事,我最先认识的人不是你,倒是那大彭,这可是你不曾料到的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的大彭是一个英俊小伙子,有老婆小孩,有份好工作,他每天上班,养家糊口,小日子过得不错。后来有一回,他隔壁的一个老头死了,那老头平日与他们家是冤家对头,大彭因为他乱倒脏水与他大吵过一次,双方从来不来往。按理说,大彭应该高兴才是,可大彭不但高兴不起来,反而疑心自己患有重病,成日里愁眉苦脸,班也不愿意上了,时常无故旷工。他老婆劝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可他死也不肯,还说检查出患了绝症就完了。长此下去,他丢掉了工作,人也变成了你看到的那个样子。老婆气不过,带着小孩离开了他,他就搬到了那个阁楼上,靠捡废品为生。他捡废品也是心不在焉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常捡回一些东西又不卖,拖到那阁楼上去堆着。人们都说他是被他原来隔壁那老头的阴魂缠上了,有人看见他在老头生前打了他一个耳光,老头没回手。只有我知道他的心思,他常来这里与我谈心,这几年他的情绪越来越稳定了。前天你碰见他了吧?当时他正好和我谈过话,准备回家,你现在应该明白这些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