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5/29页)
“爸爸成了园丁了。”我冲口而出,眼前又出现那个花园。
“嘿嘿,三弟真执着啊。好像你父亲本来就是那种职业吧?”她放下骨头,走到我跟前,将满是皱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好像在安慰我似的。
“我坐在这个地方想心事,往事如云啊。这张桌子,这些个食品橱和木板壁都挤压着我,我就走到院子里去,编造了那个留泥井的谎话。我一时心血来潮就想到了你,我把你叫了来,其实留泥井上个月才掏过,干干净净的。这样你就成了我谎言的一部分了。好久以前,也是在这个客厅里,不光彩的事不断发生。我记得我们一家忽然幻想过另外一种生活,你大哥提出去办一个养鸡场什么的,你父亲与他争论得面红耳赤,还动起手来,两个人都气呼呼的,我知道他们两人都是在开玩笑,相互找乐子,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寂寞啊。后来你大哥搬走了,还是常回来,我看他是人走心不走……我说到哪里了?对了,关于谎言,当你编谎话时,你的脖子就变得像长颈鹿一样,从窗口伸出去,有时还可以吃到屋顶上的瓦森呢。因为屋里这些个东西的挤压,我现在动不动就说谎,你也看出来了吧?你可不要说给你父亲听,他会大吃一惊的。”
“说不定你看见他现在的情况也会大吃一惊。”
“怎么会呢?他能有什么情况呢?都是约定了的事。倒是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你父亲有一把指甲钳,是用了三四十年的老东西了,他把它藏在这屋里的一个地方,他还将那个地方指给我看了看,这是他临走的那天早上的事。我把那个地方忘记了。本来好像没什么,不就一把指甲钳嘛。慢慢地我就不安了,不由自主地到处找。今天早上我又想:‘会不会埋在院子里呢?’我在院子里转了又转,这里挖一挖,那里翻一翻,一直搞到你来的时候。你父亲这个人真是老奸巨滑,谁能跳得出他的掌心?所以他去不去山洞里穴居还不是一样。”
母亲脸上的白粉现在已经掉光了,有种邪恶的表情从她脸上的皱纹深处漾开来,她的样子既衰老又阴险,我平时从未见过她这种样子,不由得有点害怕,我一直认为最不可捉摸的人是父亲,他来去无踪,行为古怪,可是这一瞬间,我忽然悟出最不可捉摸的人其实倒是母亲。她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方式实在奇特。我们这里有很多老年人都爱旅游,只有母亲从来不外出,她坚守在这个家中,她似乎在这些陈年古董之间漫游,其实她对它们也是视而不见的,她之所以在它们之间漫游,是为了找东西,找的那些东西都是父亲遗下的,至于找没找到,我从来没听她说起过。我看见她在院子里东挖西翻的,还凶狠地与不存在的人吵架,一开口就对我说谎。最近她说她要扩大社交了,可我从来没见过谁来她这里。她总是精心搽好粉,戴好假发出去,天知道她出去搞什么。她和父亲一定在一些重大的决定上有很深的默契,父亲的穴居也许真的是他们俩合谋的结果,可为什么那一次她与父亲幽会回来要躲在房间里哭泣呢?我面对着眼前这张衰老的脸,思绪就变成了一些游丝,是的,关于她的一切全是无法捕捉的。
“妈妈,你不想去山洞里看一看吗?”
她连连摇头:
“不,永远不!为什么要去?就因为他穴居了吗?穴居只是一种姿态,再说他自己也没把那当回事,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往山洞里一搬,心里所想的,还是我们这里这些事,不然他把你叫去干什么?指甲钳会不会藏在食品橱后面呢?我早说过要将这些食品橱扔掉……我的确记得清清楚楚他向我指示过藏匿的处所,这件事绝不是在梦里发生的。”
她果断地站起来,从房里找出一把锤子,打开碗橱的门,去锤那些背板。她搭的椅子没放稳,随她的动作摇晃着,可她不管这些,锤一阵又反过身来问我:
“看看下面,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没有?”
“没有,妈妈。”我厌恶地答应了一声,悄悄地溜出了门。
在街上,看见大哥大嫂正匆匆往这边赶,后面跟着他们那愁眉苦脸的儿子,他们看见了我,跑得更快了。
“妈妈怎么了?”大哥喘着气问道,两眼恐怖地张大了。
“好好的。你们究竟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我说完这话之后,看他俩耳语了一阵。
他们不肯说出他们担心的原因,只是问我听到了什么流言没有。
“你看我们有多苦,成天被这种事弄得昏头昏脑的。”他的表情的确是苦不堪言,“我们的行动处处受限制啊。”
大嫂想起了什么,突然问我:
“你是听到了什么才到妈妈这里来的吧?你倒好,成天无所事事,想来就来,要说我吧,每天上班累个半死,回来还得干家务,好不容易干完要休息一下,你母亲又来捣乱,这不,又到你们家来了。”
我羞愧地低下头,一声不响。
我又回到了我的小床上。这里光线阴暗,周围的家具若隐若现,虽然外面总有人不断地上楼下楼,将皮鞋用力在水泥地上摩擦,时间长了,这种事也是可以忽略的。我闭上眼睛,再一次将思绪集中在那只鸡的问题上。
芦花鸡是一个月前进来的,现在我们这里已经很少见到芦花鸡了。这只芦花鸡是母的,并不健壮,还有点干瘦,有点肮脏,样子也不漂亮,乍一看有点凶,再仔细看又发现并不是凶,而是生就一副冷淡的面孔,我对鸡们总是注意观察的,还从没见过这种神气。一般它们总是将心底的欲望付诸行动与表情,要么东啄西啄的觅食,要么仔细倾听人的呼唤,以便尽快享受到美味,可是这只鸡,你呼唤它也好,吓唬它也好,它毫无反映,它在房里慢慢地转圈子,既不觅食也不害怕,就好像聋了一样。
当时我正躺在现在这个位置,我撑起上半身,想要将它看个究竟,也想确定一下这只鸡不是我的幻觉。为此目的我还特地打开了电灯,我就着灯光将它身上的片片芦花都看得清清楚楚。芦花鸡对于我开灯的举动仍是没有反应,它又站了一会儿,就走出了半开着的门——那门是大风吹开的。我注意到它临出门之前稍微踌躇了一下才迈步。
此后它又来过两次,都是旧戏重演。最后这次我忍不住将床上的枕头朝它扔了过去。枕头打在它尾巴上,它的确吃了一惊,发出几声低鸣,然而很快镇定下来,迈着它固有的步子出门了。
芦花鸡的事使我原有的沮丧情绪变得更为沮丧,我只要一躺下就免不了想起它,它那不好看的样子,它那冷淡的神情,这一切,使得身下的木床硌得骨头更痛了。有一天深夜醒过来,周围的家具和墙好像全消失了,拉线开关本来是在墙上,现在墙的位置一片空虚,也就没法开灯了。可能我是睡在野外,不然怎么会冷得发抖呢?而我对床被移到野外的事又完全没有准备,所以盖的被子也不够。虽然将垫的褥子也卷在身上,还是冷得不行。寒气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我睁着眼,眼前什么都没有,我又爬起来用脚往床沿下面探了好几次,根本探不到地面。出于谨慎胆小的天性,我决定呆在床上不动,也不发出声响。黑暗中,我顽固地盯着前面的一个方向,我坚信前面总会要出现一点什么的。我盯了很久很久,什么也没出现,我的眼睛疲劳得要死。最后,有一点朦胧的亮光映进我的眼帘,那光线却是从我背后发出的,原来我弄错了方向。我扭转脖子,看见那微光是从窗帘的缝里透过来的。慢慢地,我房间的整个轮廓又呈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