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10/17页)

“这就对了。”侦探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翻转手心给我看,用自我陶醉的语气说:“请看这上面的两个吸盘,这不是长期的苦练造成的吗?我听见你和那个女贼在吵嘴,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打探人家的私事,你天生有这种下流情趣,从十五岁起,你……”

“你估计得对,那老头很对我的口味,快乐逍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疑心是谋杀。”我拍拍他的肚子,凝视着他手上的吸盘,又说:“你还是上去的好,你在那上面已经住得有了经验了。我很看重你对付蜘蛛的那些办法,风卷残云似的。我哥哥说这天花板上趴的是一只猴面鹰,你要担心,他带着猎枪。侦探的角色并不适合你的气质,没有人当回事。妈妈昨天对我说,她记得一年前我们家来了个挖鸡眼的师傅,戴一副墨镜,他怎么不见了?你看,她把你看成挖鸡眼的家伙了,你何苦还要强调,没人相信呀。”

门缝里那一道白光晃了两晃,空气中流动着湿漉漉的锈剪刀的腥气,一副细绳穿着的白牙齿掉在地上,滑溜溜走了好远我推开门踱到走廊里,于昏暗中看见一双双赤脚在墙跟并排放着。卖槟榔的女人在朦胧中向我招手:“喂喂,请注视我的腮帮,槟榔正在里面涨大,舌头打不过转来。有三十多年了,我去过山顶,满地毛茸茸的枯地榆,一吹风,就有五颜六色的小蛇从里面窜出来……我在创一项世界纪录,等有时间了再来和你圆梦。”她走进一间房,“砰!”地关上门。母亲阴沉着脸从另一张门里探出头来,扬着拳头威胁:“你还要搅扰?你还要?你闻一闻,看看你父亲的背囊里是不是装满了松毛虫?这件事,我疑心了一天一晚了。昨天他溜回一次,我倒并没怎么觉得,他现在越来越薄,简直就不占什么空间,像蚊帐布一样满是网眼。他走时只穿了一只鞋子,其实他何必走来走去,想标榜个什么啊?嗐,这走廊里发生的事真吓人,你一眼望到头,什么也看不见,永远也看不清,是吗?”“有一个卖槟榔的女人,”我告诉她,“我碰见她两次。”“嘘,不要乱说,那是你姨妈。”她挤了挤眼,笑起来,“你要静一静。你怎么会认不出她来的?不过十来年功夫吧?她还是老脾气,没改。她走的时候偷了我的羊皮背心,她从小贪得很。”

提起姨妈我又记起来,姨妈三十五六岁时是住在我们家里的,她是一个仙姑,还会飞,像小鸟一样轻飘。她的眉毛总是被她扯得光光的,嘴巴涂成血盆大口。她在我们睡觉的房中钉了两个大铁钩子,各穿一根绳,垂下来捆住一只床,做成一个吊床。半夜里,她将吊床用力晃荡起来,如秋千,她站在床上,披头散发。口出怪声,到最后,往往嗖地一下从窗口飞出去,掉在门外的煤渣路上。她的双膝总是肿了又烂、烂了又肿的,成天躲在蚊帐里挤脓。谁要去偷看,她就假装若无其事地撩开蚊帐说:“在月光下散步,脖子一伸一伸的,不正像一只麻鸭婆吗?还有一条捷径,就是穿过那片枯萎的月季花丛,那条小路是很秘密的。”她是跟一个杂技团喂马的人走掉的,走的时候两人雄赳赳、气昂昂、浑身散发出马尿的臊味。他们一走,母亲就抢天呼地大哭一场。“那家伙是人贩子,腰里别着一把钩刀,小妹是自投罗网呀。”她眼泪汪汪地说了又说。父亲却很兴奋,站在屋当中高谈阔论起来。他谈到自由精神,谈到美好的理想,谈到家里老鼠对食物的侵犯,谈到使他深感痛苦的搔痒症,他侷促不安,揉着胸口东找西找,一脚一脚地踏在母亲的脚背上。

后来我听母亲说,父亲一直和姨妈私通。妈妈很体谅他们,暗暗地维持他俩的关系,佯装不知。但父亲一下子打乱了她的计划,不知从哪里捞来这么个残废,两人站在地窖里嘀咕了一下午,交易便做成了。妈妈苦苦相劝,说可以用我去顶替,虽说我还在念中学,太年轻,但早就精于此道了,不然拾破烂的老头怎么会吊死?而姨妈,是个娃娃,轻信得很,要吃大亏的。她揪住我的胸口摇晃着说:“想一想是什么人?出卖给一个人贩子了呀,这只蜘蛛。”她就是为此事和父亲结下了深仇大恨。

好多年过去了,姨妈竟会在黑夜里归来,还带着那些神秘的小槟榔,出现在幽幽的月光下,这件事使得我左思右想、满腹狐疑。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离开,也许出走只是一个幌子,而马戏团喂马的那家伙更是纯属捏造,她一直躲在走廊那一头,在半夜里,向那些游魂兜售她的货色?虽然她应该已经年老珠黄,但说不定修饰出来,竟是一位窈窕淑女?这种事是很难下结论的,因为走廊里从来就是那么朦朦胧胧,充满了诡计,从我记事起就弥漫着一种阴惨的蒸气,你无法看清四五步以外的东西,也听不到自己的脚步。时常有一些相同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飘出一个柔软的影子,含含糊糊地发出那种梦呓,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我也到外面去,那里和走廊里不同,但也有那些柔软的影子。风里有马鬃的味儿,四周黑得不见五指,唯有那些红黄色的灯火从一个个狭小的窗口透出,异常刺目。只要我往洼地里一站,就感到自己成了一块岩石,雨滴在上面,滴嗒作响,我的两眼湾积着屋檐水,有一面破锣在荒野里“咣当”一响。

姨妈、姨妈,你在哪里?你居然还要写信来,向我们唠叨一点什么,你真是一个耿耿于怀的家伙啊!你是想让我产生幻觉,以为现在是四月温柔的黄昏?你以为我还会像瞎子一样乱闯,抽搐着鼻尖追寻那种浊雨的气味?你总要大放烟幕,把人生搅浑。

好啊,好啊,姨妈!我懂得你的信中的意思了。外面正下雨,天边晃耀着蛇形的回光,泥土里孕育着酸模草。梦游的队伍过来了,张开的手臂像一把把铁叉。我的哥哥混在当中,但他是个伪装者,这是你教导他的结果。他的步子又僵又硬,缺乏那种自然,我一眼就能识破。你何必训练他?你白训练他了!

等雨停了,我要摸到走廊那一头去,我要在浑沌里和你相撞,然后向你讨一口槟榔来嚼,细细地和你讲这些年来的奇迹。关于侦探如何潜入我们的小屋,关于父母亲神秘的失踪,关于哥哥性意识的混乱,关于壁柜里出现的眼镜蛇……啊哈,姨妈,其实我什么也不会讲,我用不着骗你了,我还要骗你这老妖婆干吗?昨天我找到你往日梳妆的那个匣子,我一脚就把它踢出了窗外,我现在这点力气还很够踢这一脚的呢。湿漉漉的锈剪刀又从门缝里插进来了,满屋全是腥气,昨天深夜,有几百只夜莺在树上叫,月亮金灿灿,星星金灿灿,我手中的小圆镜金灿灿,惨白的沙地一望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