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第27/29页)
“好呀!”王厂长提着罐子从路边闪出来,他将胡三老头的手从区长臂上用力掰开,作了一个鬼脸,凑在区长耳边说:“你要不要磺胺眼药水?我拿到了五十瓶,没开封的……关于磺胺眼药水对痔疮的疗效,我已经整理了一份材料,正打算送到区里去,这可是划时代的……请注意,胡三老头是一具活尸,已经死了五天啦……”
区长聚精会神地挖着鼻孔说:“十三个大问题落实得如何了?我看松松垮垮是通向灭亡的道路。不是有蝙蝠吃人的事吗?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还要不要?这次我来黄泥街要召集一个紧急会议,谈谈十三个大问题的解决方案。齐二狗的善后问题处理好了没有?见鬼,我已经三天三夜没睡了,刘书记叫我作好五天五夜不睡的准备,现在只要有人推我一下,我就会倒下去,睡它个七天七夜!”
“今年是哪一年啦?”胡三老头冷不防插进来问道,声音凄凄惨惨。
“啊?”区长腿一软,头上沁出了一层汗,背上一炸一炸地痒起来,“呸!是不是有虱子?”他脱下棉衣,站在路边翻来覆去地找了好久。
满街都是提罐子的人,遮遮掩掩,躲躲闪闪。
那天晚上在炮楼上召开了紧急会议。区长嗡嗡嗡嗡嗡嗡地讲到夜里两点,直讲得所有的人的脑袋都嗡嗡嗡嗡嗡嗡地叫起来。他在迷迷糊糊中猛一睁大眼,看见满屋都是飞来飞去的蜂子。也不知怎么回事他最后就破口大骂起来,直骂得声嘶力竭才宣布散会。
第二天早上区长的一边脸肿了起来,他在刷牙的时候记起昨夜所骂的话里面有一句是:“刘麻子混账王八蛋。”他想起应该将“刘”字改成“王”字。
宋婆的厨房里塌了一堵墙,墙里面满是蝙蝠骨头。
五
苍白的小太阳,苍穹像破烂的帐篷。
鬼火燃烧着,在朽败的茅草上。
鬼火照亮了无名的小紫红花。
墙壁喳喳作响,墙壁要裂了。
小屋更矮了,小屋缩进地里去了。
白蚁发疯地繁殖。
有怪异而含糊的呻吟,是谁在地的深处嗡嗡地问:“今年是哪一年啦?”
街上匆匆走过最后一个提罐子的男人,罐子边沿流下血来。
一只猫的肚子烂穿了,在灰堆里打着滚,一边滚,肚子里面一边流出脓来。有一个男人的影子拿着一根树枝,正在狠狠地抽那只猫。
齐婆趿着鞋走到窗前,向外探一探头气愤地说:“这天别想出门!我倒希望天上落下什么来,落它一人多深,封了门,正好睡大觉!”说罢回到床上,放下墨黑的蚊帐。
黄泥街从来不落雪。
黄泥街一年四季落灰。那灰有咸味,是火葬场的油烟化的。那天早上,到处一片白茫茫,有人以为是雪,伸出脚一踏,原来是灰,死了的灰。
一大群蒙头遮脸的人鬼鬼祟祟地贴墙溜行,留下一路脚印。
“磺胺可以治癌。”王厂长笑眯眯地说。
区长皱紧眉头,心事重重地问:“S什么时候可以复工?对于这个问题有哪几种不同的意见?请马上组织专案问题讨论会。我已经半个月没睡啦。”他抓起头皮来,头屑纷纷扬扬地落在衣领上。下午他到厕所去解手,墙角满是蝇的尸体,一块朽坏的踏板就要断裂,地上积着发黄的小便。
“已经派了四个人专门负责这个厕所的卫生,仍然经常发生类似的问题。”朱干事轻轻地说,像是诉说什么秘密的心事。近来他很不安,老是通夜在隔壁房里跳来跳去,发出各种不同的骚响。
死了的胡三老头整日在街上游荡,大声嚷嚷:“蜘蛛又怎么样?啊?我一口就能吞下!请当场来试验!我干吗一定要死?原先我有一块长蘑菇的天花板,后来白蚁蛀空了,虽然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怎么就敢说我不能吞蜘蛛?请对我进行反复的考验!”
江水英在笼子里面咆哮着,青筋鳞鳞的手抓着笼子上的木条,眼窝成了两个蓝色的深洞。
阎老五向着街心吐了一口浓痰,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什么时候了呀?天好像还没亮过,天怎么就黑了呢?如今什么都琢磨不透了。”
王厂长坐在苦楝树下,脱了棉衣晒他背上的肥肉,晒着晒着就打起鼾来。胡三老头弓着背,贴着他的耳朵说话:“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啊?你记不记得?血光里飞着两只乌鸦,一下子就撞死在这玻璃窗上,那时你不在……有人锁起了房子,屋里真潮湿,地上长满了鬼笔菌。我偏不死!从前我遭到过不幸,那时天花板塌下来,我像狼一样逃窜,他们马上高兴起来,以为我完蛋了。哼!我打算今天当众表演吞蜘蛛,打消某些人的痴心妄想。我已经充分掌握了某些人心理上的弱点。”
区长睡在S办公楼上。半夜里飞进来许多东西,到处乱撞。他赶紧用被子蒙紧了头。后来天花板裂开了,落下一大堆死蝇,堆在地上像一座小坟山。
朱干事探进头,缩着清冷的鼻涕抱怨说:“确实有一个小偷整夜在门外拨弄门闩,我已经出了几身冷汗了。刚才我还扔了一只鞋出来探虚实,你听到啪嗒一响没有?大楼里究竟有多少蝇子呀?看着这一大堆真是觉得很奇怪。”
黄泥街不能从没完没了的梦境里挣脱出来。
他们梦见蜘蛛,梦见苍蝇,梦见墙头的青草,梦见花背的天牛,梦见小紫红花,梦见夏天里的一切一切。蝙蝠和黄蜂在他们头上飞,鼾声从黑咕隆咚的小屋响起,震得积满黑垢的窗棂喳喳地裂开。一个苍白的小太阳,几片铁锈色的云凝然不动地悬在烂雨伞般的屋顶上。
他们梦醒过来总是脸色蜡黄,泡肿着眼睑恍恍惚惚地自言自语:“又梦见什么啦?这下真要完蛋啦,整夜整夜地脑袋流血,是不是流了一桶多啦?”
“这梦做起来永生永世没个完!”
“我有时试一试想醒来,总不能成功。”
“血压这么高,我可千万别死在梦里呀。”
“被褥起了霉,闻着霉味就老想做梦。”
“乌鸦叫一声我就做一个梦,黄泥街哪来的这么多乌鸦呀?”
烂了肚子的猫在土里越滚越凶,大股大股的泥灰卷扬起来,形成一股蘑菇云。
“它好像打算把墙拱翻。”
“真是凶恶已极呀。”
“夜里落了雨,蚂蟥爬得满地都是;我一想起蚂蟥就混身打战。起先我还怀疑是马桶里爬出的蛔虫呢。快冬天啦,外面怎么还会有蚂蟥?”
一只老头儿的酒糟鼻从小屋的门缝里露出来,轰隆隆地将鼻涕甩到街心,骂道:“什么天,死人的天!”重又把门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