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具(第5/7页)
古叔打了个冷噤。
“你爷爷的海轮什么时候可以完工呢?”他问。
男孩突然尖叫起来:
“不准您提我爷爷的工作!”
他跑开去,跑得看不见了。古叔陷入了恍惚之中。他从他坐的地方向前方望去,看见厅堂中的两根圆柱都呈现出二十度的倾斜,楼上传来隆隆响声。古叔被这奇怪的情景所吸引,他不愿离开,于是坐在原地不动。他想,完全有可能是他出现了幻觉。他的背被一个东西硌得很疼,他伸手往背后一捞,捞到了他眼熟的那颗钻石。钻石怎么会粘在墙壁上的呢?此刻它在他手中,闪耀着纯洁无辜的光芒。古叔将钻石遗弃在脚边的地上,他要走出大楼了。
外面刮着风,天空很蓝很高,雨伞用不上了。他回转身朝那片玻璃幕墙望去,看见那上方居然挂了一个小孩,那是联络人的儿子,一动不动地吊在绳索上,好像睡着了一样。他会不会已经死了?古叔多看了两眼眼就花了。他低下头匆匆赶路。他必须马上回到平房里去,将那些被雨弄湿了的垫被和毯子拿到外面晒干。
他刚走到丽水胡同的胡同口,就看见了联络人那落寞的身影。他已经苍老得不像样子了,眼神慌乱。
“他已经完蛋了吗?”他朝古叔嚷嚷道。
“不,他还活着。”
“老爷子的海轮就要完工了,这件事刺激了我儿子,所以他决心单独行动了。如今的小孩啊,您能懂得他们的心吗?”
“我也不能。”古叔说,想起了他的古格。
古叔进屋去拿被子出来晒,他发现被子已经晒好了,蓬蓬松松地铺在床上,散发出阳光的味道。他听到联络人在屋外说话。
“是我家老爷子吩咐我帮您晒好的。他说您一个异乡人,在京城这种险恶的地方该会有多么困难。”
联络人在朝远处张望,古叔觉得自己有义务告诉他关于他儿子的事。
“你的儿子挂在幕墙的绳索上呢。”
“啊,您看清楚了吗?”
“的确是他啊。”
“那么我就放心了。这说明他从楼里出来了。如果是在楼里,我和老爷子两个人都不得安宁。”
“为什么呢?”
“他好奇心太大,最喜欢钻陷阱。”
联络人一边说一边渐行渐远了。古叔回忆起同这个人多年的交往,眼里涌出了泪。他并不爱这个人,可是他同他之间的关系难道能用一个普通的“爱”字来形容吗?在那种铁血的夜里,在厮杀中,他俩的汗水都流到了一块,有时竟会分不清是自己还是他在垂死挣扎。还有他那奇异的、长生不老的父亲,不像活人,倒像从地下挖出的兵马俑。每次他从家乡到京城来,都是这个人为自己接风。他对他的态度,就好像不论他俩见不见面,他都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一样。
古叔满足地睡在有阳光味儿的被褥里头,一会儿就入梦了。他梦见了古格,古格吊在玻璃幕墙的绳索上,兴奋地荡动着。古叔看见他在张嘴说话,但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古叔就对自己说:“古格已经实现了他的心愿,这有多么好!”古叔一说出声就醒来了。
外面又黑了,难道他睡了很长时间?他记起了同联络人的约会,一看时间已经过了,于是连忙洗了一把脸,用木梳梳了几下头发,拿过雨伞匆匆出门。在昏暗的胡同里,他听到有人在笑,这里总是这样的。胡同里唯一的一盏路灯下,有个人在往灯杆上贴小广告。他夸张地跳起老高,将那小广告贴在上方。古叔经过他,然后马上又没入了黑暗中。在黑地里走路真是惬意,就像回到了从前某段生活中一样。
联络人的家很快就到了,他推开虚掩的门进去,看见了坐在昏暗灯光下面的老爷子。老爷子的相貌没什么变化,根本不像患过绝症的人。联络人手中拿着账簿,正在对账。古叔用目光将房内扫荡了一遍,并没有看到那艘海轮,再打量老爷子的神情,感觉他分外镇定。
老爷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他在缓缓地向房间后部的暗处移动。这时古叔才注意到那后面有一架楼梯。却原来这房子不是平房,是两层楼房,以前他忽略了这一点。
“要不要我来搀扶爷爷?”古叔问联络人。
“不,不要。那上面是他的独立王国。”
过了好一会,估计老爷子已经在楼上安顿好自己了,联络人才放下手里的账本,对古叔说:
“老爷子在等死了,这一回是真的,他真幸福啊。”
“他将海轮搬上楼去了吗?”
“海轮?您认为这里有一艘海轮?”
“是啊,这是真实的事。那时你常帮你父亲做折叠工作。”
“不,您的记忆并不真实。我的父亲是有坚定的信念的人,他从来不用道具。也许……”
楼上发出响声,好像什么重物倒下来了。古叔同联络人一齐将目光停留在天花板那里。但天花板的那一块光线很暗,什么也分辨不出来,这更使得古叔感到房里的阴冷。他想到下午的时候,他睡在联络人帮他晒得蓬蓬松松的被褥里头,那时他多么振奋,他甚至设想了一个在京城定居下来,夜夜与联络人一道去那些古代皇宫里探秘的计划呢!联络人给他的感觉总是这样,一会儿体贴入微,一会儿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么,您认为这里有过一艘海轮?”联络人继续先前的问题。
“当时我和你坐在这里对账,老爷子坐在那边的桌旁——先前那里有张大方桌,海轮那么大,占据了大半张桌子。那么大的东西,全部由一分的新纸币叠成,该需要多少纸币啊。啊,请原谅,当时我想,你的父亲一定是一位狂人。我问你一个问题:他是从海上退休回来的吗?”
“恰好相反,他一辈子也没有见过海。”
联络人回答问题的口气是嘲弄的,古叔拿不准他是不是嘲弄他,或许他竟是嘲弄他自己?对这种可能性的猜测使得古叔的思维变得模糊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古叔费力地说。
“我理解老爷子,我同父亲共享过美景,就在这间房里。”
“我完全相信。像他那样正直,隐忍,克己……”
古叔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老爷子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他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楼梯下,并不发出呻吟。
联络人弯下身将父亲抱起来。老人的身体变得小小的,那么轻,联络人毫不费力地就将他放到床上去了。他为他盖好被子后,老人就像完全从房间里消失了一样。古叔记得,当老人被儿子抱着经过他身边时,老人那紧闭的双眼突然张开了,他盯了古叔一眼,好像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