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爱情(第7/7页)

酒友们也感到了铺里异常的氛围,他们不像往常那样喋喋不休了,只是闷头喝酒。一拨人喝完两杯就离开了,另一拨又来了。第二拨人里头有巡警,巡警也不说话,只是偶尔用钩子一样的目光在寡妇脸上钩一下。但是寡妇好像没有觉察他的目光,只是垂着眼皮干她的活。巡警心里想,没有任何事能使这个女人害怕。巡警第二杯酒没喝完就站起身来了。

“你不喝了啊?”老刘小声地、紧张地问道。

“我在那边有任务呢。”他的声音显得很不自然。

寡妇的手抖了一下,一只酒杯跌在地上,却没有破,酒友们都感到奇怪。这时巡警已经走远了。她蹲下去捡酒杯,就坐在地上了,用手捂着前额。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老刘朝她弯下身去。

“我头晕。外面在下暴雨吗?”

“今天是晴天。不会有事的。”

“当然,能有什么事呢?我就是头晕罢了。人都走了吗?”

“都走了。只有我还在这里,你要帮忙吗?”

“不。你走吧。”

她关上店门,走进储藏室。只有在酒桶的阴影中,她才有安全感。但是她看见了那件事。红的和黑的,滚滚而来,很快就要踏平她的酒铺。她赶紧坐到地上,抱住嘣嘣作响的骨灰坛子。她的身体始终绷紧着,她预感到雨快要下下来了。

黄昏时她扎上一条黑头巾外出。她走进了那栋尚未竣工的楼房的地下室。

四爷正在角落里簌簌发抖。

“你听,雨……我们自己……”她说。

四爷听见了暴雨打在他上方的平台上的声音,雨声令他松了一口气,他感到那桩罪行正在天气的猛然变故中化解。

“啊,啊!真是雨!我们自己!”

几分钟后,他俩就在那些纸钱上滚成了一堆。纸钱是她带来的,有很多,她将它们都铺在水泥地上了。当她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雨”时,他就看见了他父亲在洪水中撒网捕鱼的形象。忽然,他感到背部有烧灼感,原来是纸钱燃着了。这时她已经站起来了,正在穿衣服,她的动作不紧不慢。

“啊!啊……”

四爷冲出火焰的包围。

许许多多三角形的小火苗在地下室里跳跃着。她用脚尖去踢那些纸片,每踢一下,又有更多的火苗生出来,整个地下室被照得通亮。火焰还飞起来,在空中浮游。多日来,四爷的阴暗的心情第一次变得明朗了。但是却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是巡警。

“不要开门。”她说。

“当然不开。”

于是子弹穿过木板门打在对面的墙上:一响,两响,三响。

他俩紧紧地搂着对方,任那火焰将他们的肉体做燃料。

“暴雨啊。”她说。

“爹爹盖的房子,”他说,“他们都觊觎那间空房,因为那里头住着爹爹。”

大伙搬进新楼之后,关于四爷那栋小矮屋的记忆就渐渐地稀薄了。当然,那只是就表层的记忆而言,在深层的记忆里,那矮屋更为频繁地出现,简直成了此地居民做梦的背景。夜半醒来,他们站在高楼的窗前发一阵呆,叹道:

“这位四爷的爹爹,真是一位能干的工匠啊。恐怕今后再也没人能将房子的基脚打到地心去了,那种工程到底是如何完成的呢?不可思议。”

男人和女人都是醒了睡,睡了醒,反复地折腾,希望在某一次探险中查明底细。

白天里,他们坐在罗家酒铺的酒桌旁继续冥想,偶尔也有人说这样的大话:

“四爷是有些乖张之处,可是同他爹爹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不过大多数人白天里都不谈这个话题,因为想不起来要谈什么了。他们谈论的是地下走私的活动,这些汉子用炯炯发光的眼睛盯着罗寡妇叙说那些离奇的故事。对于他们,她向来是不屑一顾的。让他们去编造离奇事件吧,都市的生活实在是枯燥无聊得很,她这样想道。

好多年以后,罗寡妇仍然不能清楚地回忆出自己将砝码交给巡警的情形。也许并无那回事?也许那回事发生在梦里?

四爷要在都市的监狱里度过余生。寡妇在探视室同他会面,她觉得他看上去清瘦而镇定,脸上的迷惘之气一扫而光。

“你自己……”寡妇说。

“这几天我正在忙那项工程。”他说。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美丽的脸上浮出宁静的表情。

罗寡妇开始在自己的铺里烧纸钱。每天上午十点半,储藏室里的骨灰坛子无端地就响了起来,像敲响了军鼓一样。

寡妇脸上显出听天由命的表情。她拿纸钱的右手显得有点僵硬,指头已经捏不成拳头了。这是夜里发生的事,当时巡警在铺面外头叫她“老罗”,一连叫了五声,她想,究竟是叫她丈夫还是叫她?然后她就发现右手出问题了。

她将纸钱放在屋当中,酒友们便默默地围成一个半圆。

“有打火机吗?”蹲在地上的她抬头问道。

矮哥点燃了那些纸片。

那是一堆三角形的小火,他们以前看见过的那种。纸片烧完了,火还是不灭,无根的火有模有样地升腾着。酒友们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雨……”她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雨啊!”八九个酒友齐声应和道。

火终于灭了,酒友们仍然是泪眼蒙眬的。年复一年,他们聚集在这里难道仅仅是为了喝酒吗?

“你的杯子掉在地上了。”矮哥同情地对她说。

“啊!”她说。

她举起右手,张开手掌给他们看。他们看见那只手掌正在变黑,黑色从指尖开始往掌心蔓延。她用左手掰了掰那些指头,它们像木棍一样僵硬。

在外面,在耀眼的阳光下,都市生活如滚滚车轮。如果静下心来倾听,就可以听到石匠将铁锤砸到花岗岩上头的声音,一下一下,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