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第4/6页)

天渐渐地黑下来,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情急之下,我甚至想到将麻雀扔到井里去,一了百了。我并且认为这对它是个较好的结局。也许痛苦,但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暂。即使我自己要结束生命,我也会认为投水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老二,你打定主意了么?”爹爹走进来,站在屋当中说。

“没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心里头燃起一线希望。

“那就不要去好了。”

他果然说的是这件事,他就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决心尝试一下。

“是这样,爹爹,我必须出差,可是麻雀怎么办?我养了这么久了,同它有感情了,不忍置它于死命。您能不能替我照顾它几天?只不过是将米泡在水里,每天喂它几次。卫生可以不搞,等我回来再搞,别忘了喂水就行了。”

“住口!”爹爹愤怒地扬起一只巴掌,像是要来打我,可又颓然放下了,“你这个懦夫!你怎敢将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你简直不像我的儿子。前些年,我和你的弟妹们都望你出头,在家里树立一个好的榜样。可是现在,你竟然这副德行,把我和你妈的老脸都要丢尽了。哎,丢人啊!”

他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走了出去,他的背影显得很沉痛。

午夜过去了,我还坐在书房里,我耳边反复响着爹爹的那句话:“丢人啊!”家里人都睡了,熄了灯。我又摸黑上了阁楼,我用手电照了照我的宠物,它在窝里发出细小的、有些吃惊的叫声。多么懂事的小家伙啊,一瞬间,我的决心下定了。

那一夜我睡得十分安稳,我梦见草原上有两只奶牛在那里安静地吃草,那些绿草洁净而多汁,散发出春天的芬芳。

我去单位见了领导,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能出差,否则会成为刽子手,因为我饲养了一只特殊的小宠物,它离了我就会没命。我以为领导会追问关于我的宠物的事,没想到他只是同情地看着我,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感。最后他说:

“你就留下吧。谁没有困难的时候呢?啊?这事就这样了。我很高兴你能表达自己的思想,这说明你是一个有作为的人,现在你去工作吧。”

我如同大梦初醒似的从办公室走了出来。事情顺利得不像真的。

我很怕那位领导去宣扬我饲养宠物的事。我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便埋头于我的工作,不敢抬头与同事们对视。毕竟,这件事没法向他们解释清楚。挨到吃中饭,我就在食堂的角落里坐了下来。然而同事们不肯放过我,很显然,我的事情已经被张扬出去了。我一抬头,看见大约有六七个人挤到我的桌旁来了。紧挨着我的是贵老头,他已经吃完了,将空碗放在桌上,很贴心似的同我说话。

“我们都对你的事感到纳闷。在大家印象中,你是一个十分谦逊的人,从来不与人唱对台戏,领导交下的任务你也很好地完成。今天是怎么啦?我们大家的心里都震惊了一回。听领导说,是因为一个小宠物。这是真的吗?你真的在自家的阁楼上养了一只小麻雀吗?真难以想象啊。可见‘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刚才关主任把我们叫去讲了你的事,还指派了小刘去黄河出差。关主任一走啊,我们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没有一个人不感到意外,真的!”

他一说完,其他人都附和,都拿眼来瞪我,好像我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似的。那对不起他们之处,在于我没有早早地向大家通报饲养宠物的事,而是悄悄地躲着干,让大伙儿蒙在鼓里。他们都在唠唠叨叨地说着同一句话:“想一想吧,在家中饲养麻雀!这算什么?!”贵老头用手推了推我的胳膊肘,又说:

“听见了吧?这事不弱于一场地震!因为你决心养麻雀,现在我感到我自己的老脸都没处放了。你这家伙,真会出奇制胜啊!你要是不和领导谈,也不拒绝到外地去出差的话,谁又会知道你心里想的事呢?这就像、这就像开辟了一片新天地啊,现在每个人都要抛弃从前的老眼光了。”

我始终不太明白这些同事的激动,只是在心里隐隐地感到自己早上在领导面前的表态触动了以往生活中的一些根基,由此导致了某种变革。这是我个人生活中的私事,这些人凭什么来强行介入呢?然而听贵老头的口气,又并不是强行介入,倒像是我的行为妨碍了他的个人生活,引起了他的羞耻感。现在我已经吃完了饭,可是这些人还不走,还是直瞪瞪地望着我,不知道他们对我有什么样的期待。我很想大声质问他们,到底想要我干什么,但那样做并不符合我的性情,所以我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我想假如我一直坐在这里,他们也会坐下去了。我扫了一眼食堂,看见里头已变得空空荡荡的,所有的人都离开了食堂去休息了,只有我的角落上还围着这一桌人。当我鼓起勇气来看他们的眼睛时,才发现那些目光全是空空洞洞的,找不出任何的意义。他们撑在桌上的手臂也显得过分僵硬,就像麻木了似的。这七个人到底要从我口里挖出什么秘密来呢?我猛地一下站起身拔腿便向洗碗槽走去,我懒得猜这种哑谜了。我听见这些人在我身后吁出一口气,立刻变得轻松了起来。大家开始小声地、热烈地议论起什么来。

我洗好碗就回办公室,一点都不想再去猜谜语了。

摆脱了出差的事之后,我更看重我的小麻雀了。时常一连几个小时,我坐在小板凳上看它进食,喝水,在阳光里跳来跳去追逐浮尘或蚊蝇,缩在竹箩里假寐。不论它干什么,我都会无端地觉得意味无穷。它长大了,身子骨变得硬朗了,羽毛也丰满多了。我想,它现在做起梦来一定也是更为冗长了吧。它属于那种一头栽到自己的梦里头决不醒来的类型。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我又一次企图让它与大自然接触。

当我将它捧在手心走下楼梯的时候,我发现它竟然晕过去了。它的全身软绵绵的,不论我怎么唤也唤不它醒。这种彻底的拒绝令我非常震惊,我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

母亲一直在观察我,此刻她走上前来,从我手里接过它,轻轻地朝它的眼睛吹气。于是它慢慢地醒来了。起先它张一下眼睛又赶紧闭上,过了一会才又张一下眼,直到它认为已经没有危险了之后才完全张开眼看着我们。奇怪的是它一点都不惧怕母亲,而平时母亲对它不闻不问,从不到楼上去看它。

“它可不是个胆小鬼。”母亲说,“我们全家都领教了它的魄力了。你大哥临走时对我说,他在原始森林里,做梦都梦见这种类型的鸟儿呢。前些日子听说你要出差,我和你的弟妹都着实紧张了一回。你怎么可以抛下它呢?你要抛下了它的话,它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呢?现在你看到了吧,它有多么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