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1/23页)

心里一有确定的企图,我就会停滞不前,陷入陈腐。话虽这么说,要做到可不容易,我这个人,长期有种向后看的习惯,比如刚才,我就为自己失去了发明工作而大发了一通感慨,按照两老的眼光,这又是不健康的情绪作祟,一种要不得的伤感情绪,我应该将构成这类情绪的词汇从脑子里彻底剔除,心怀坦然地迎接新生活。食客已经不见了,他的阴魂还据守在这里。现在他通过过路同胞和邻居一来向我发号施令,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与他相处的这几年来,我逐步地领悟了他的精神实质,这种东西已经深入了我的骨髓。现在他离开了,我仍然可以条件反射似地按照他的意愿来工作,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我这样做,他安插在我周围的这些亲信(邻居二、时髦同行、我老婆等等)也在尽职地提醒我的所作所为中的问题。只有一件怪事,我怎么也琢磨不透。首长同志,也许您还记得食客在我家里时常提到一个钓鱼的老头,当时我并没十分在意。他离开的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这个人就出现在我的房门口。您知道,我因为夜里和您谈话过多,所以总是睡不熟,他并没弄出任何响声,我却马上醒来了。我暗暗地吃了一惊,不知道他是怎么潜入我的房间的,与我同睡一床的过路同胞,也在这个时刻不见了。老头手执一根我看着很眼熟的钓竿,于昏光中晃动着他那衰老丑陋的脸孔。只见他的嘴动了一动,毫无表情地说道:“我在钓鱼的时候注意到了一个事实:终点是看不见的。当然,在空无一人的跑道上疾行的时候,对这个事实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离开的时候悄无声息。他来过很多次以后,我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食客装扮的。

我通过细细的打量,发现他和食客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别的不说,谈话的风度就全然不同。食客的每一句话都明确、生硬、有权威性,这个老头却从来不谈论现实中的事,每次总是描绘一些从未见过的风景之类,还总忘不了提到他钓鱼的河边。比如刚才他又说起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井台旁的蕨类植物长得有一人高,红嘴小鸟在草丛里叫得凄凉等等,还说他在钓鱼的时候听见了小鸟的叫声,绝对错不了。他用不着去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脑海里有一架摄像机,里面的图像比电话还清晰。老头走动的脚步是听不见的,虽然缓慢但是灵巧。根据我的计算,他来得越来越勤了,有时傍晚也来。他一来过路同胞和邻居一就不见了,他总是单独对我说话,他那些话,也有可能并不是对我讲的,他太执著于自己的意境了,从未朝我看过一眼。除了这些风景的故事之外,他还讲一些恐怖的小故事,他的故事与常人所理解的也大不相同。所有的故事都不具备完整性,只是一些碎片。一次他提到一只无头鸟,无休止地朝太空飞去,还有一次他又提到他坐在人群中冥思苦想的事。在外人看来,他将这类事称之为恐怖的故事实在是夸大其词。说也奇怪,他叙述这类片断故事时,我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我并没听清他讲些什么,只是说话的语调使我害怕。怕得厉害时,就用被子蒙住头。在那种时候,我总感到房间里的空气过于混浊,缺少氧,越是用力呼吸就越窒息得厉害。我估计也许是老头吸掉了大量的氧气,造成了这种污浊的空气,于是我暗暗乞盼老头快快离开房间。这类愿望总是适得其反。你越盼他走,他越停留得久,直到你晕倒为止。在害怕的同时,我又暗暗盼望他,有时隔了一段时间他不来,我就感到无比的焦虑,简直不能自制,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在等待中看着生命溜掉。当然他总是要来的,这已形成习惯了,不是在傍晚,便是在清晨。我渴望恐怖的刺激,我的神经已向我表明了这一点。

有一天,在那种伤感的缅怀(我又陷入了这个泥坑)中,我不禁想到,食客已经离去,钓鱼的老头最后也将离去,所有的事都将有一个最后的结局,虽然这结局乏味得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真正的独自一人呢?回忆从前在蛋壳上钻孔的日子,虽然辛苦,虽然寂寞,但和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我连寂寞的感觉都早就消失了。是的,我已经不再寂寞,因为每天有人注视我,关心我的一举一动。我再也用不着关起门来,也不企图干一点纯属个人的私事,只要我一行动,就至少牵扯到五个人的看法,这五个人您当然明白是谁。即使如此,我仍然是独自一人,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了。我并不孤独,我是由五六个人组成的复合体,我每天做许多“工作”,思想也总在动荡中发展,可我又明明是独自一个与外界对立,所有我想的,做的,全是不可思议的事,按常规不能理解为“工作”。我早就不再读书,也不搞发明。我成了什么人了呢?一个寄住在别人家中的仆人,一个双头人(过路同胞就如我肩上长出的另一个头)。曾经有过一段热闹的日子,那时每天傍晚有一大群人冲进我家,来关心我的工作,现在他们不来了,因为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关心的了。

哈,发明!那是多么遥远的往事了啊!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走进了创造者的行列,又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从他们中间退下来,成为无所事事的、饶舌的二流子。命运就是一个阴谋,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我改造成了这种二流子。首长同志,不瞒您说,从上个星期开始,我性格里又有了一种新的趋向,这就是懒惰。现在食客已经走了,我用不着怕什么了,过路同胞除了我夜间的汇报外,根本不过问我白天的活动。所以,我这几天总是睡到中午12点才起床,并趁机不做早饭。老两口也许是敢怒不敢言,我甚至可以说他们对这事漠然处之。我不做早饭,他们就不吃,也不指责我。我12点起床后,就躲到门背后去听半小时他们对我的议论,他们都是说的从前那一套,闭口不提不做早饭的事。然后我就下厨房,胡乱做两个菜给大家吃。吃饭时过路同胞总是垂着头,从不对饭菜加以评点。下午我就睡一大觉,一直睡到日落西山,然后懒洋洋地起来搞晚饭,搞完后再提个篮子去自由市场买菜,专拣那种容易做的菜买。这样,每天白天我基本上是睡,只有到了半夜才活跃一阵子。半夜里我醒过来拿起话筒,一下子兴奋起来,一切冗长单调的废话都开始变得生机勃勃,我说了又说,连自己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趣味无穷。过后一分析,实在找不出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只是走火入魔了而已。这种兴奋总是在凌晨以前转化为厌倦,于是过路同胞用力踢我一脚,暗示我说走了题,我就自然而然放下话筒,呼呼入睡了。如果钓鱼的老头不来,我会一直睡到中午12点。那个怪人每天都来,很谦卑地站在门口,轻轻地说话,并没有人叫我,我就于睡梦中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