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的日子(第7/15页)
那天下午我去办公室,听见同室的老张正在大发感慨:
“卖橘子这种事谁不会做?可就有人偏偏因为这个成了哲学家!是我们的智商比他低,还是我们的学历比他短?都不是!我告诉你们,人生在世,机运是决定一切的。那一天,我们看见这个人轻轻巧巧地上了火车,后来又在北方的什么鬼地方混了几个月,这一回来,大家就不由自主地对他另眼相看了。怎么回事?这就是机运。运气落到这个人头上,挡也挡不住。表面上,他还和我们大家一样坐在这里,但在每个人的心目中,他是获得了一种特殊的身份。有人不服气,效仿他去卖橘子,结果如何?奥妙在什么地方呢?奥妙就在于他是我们社里第一个想到去北方卖橘子的人。卖橘子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第一个想到,这里面就大有学问了。真糟糕,为什么我就没有第一个想到这种方法呢?”
这样类似的议论越来越多,我由厌恶转为恐怖。现在只要听到“卖橘子”三个字,我就心惊肉跳,拔腿就走。如走不脱,我就指着说话的人的鼻子大骂一顿,骂得他莫名其妙,以为我对他产生了误会。时间一天天过去,我骂的人越来越多,骂人的词儿也越来越随意,如“蠢猪”、“蛆”、“蚂蟥”、“破罐子”等等。这些被骂的人根本不生气,他们全都认为我没有听懂他们话里的意思,所以一个劲地作解释,在解释时又将卖橘子的事扯了进去,又引起我一顿好骂。
无形之中,我把我自己与我的同事隔开了。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脾气不好”,从而避免和我谈话。如迫不得已,他们就在谈话时讲得飞快,使我听不清,还在讲完时补充一句:“这些话全是低水平的看法,请不要介意。当然也有很多人认为这些话高水平,桃子杏子,各有所爱嘛,这种事不能勉强。”然后一溜了之。
久而久之,我慢慢习惯了与周围人的这种关系,也没有那么生气了。日子一长,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凡事都有一定的名目,这个名目又是由众人于冥冥之中产生的,决不可更改的。比如我去北方这件事,大家都称之为“卖橘子”,这就是这件事的名目。我要想与人谈论这件事,绝对只能用“卖橘子”这个词,否则没人知道我在谈什么。
这样,我就在办公室假装无意之间与老张谈起:“北方的橘子为什么这样贵?我去卖的那个时候便宜多了。”
我说完这句话,老张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眼中闪烁着泪光,结结巴巴地说:“我早就想听你这句话了,只有你才是我的知音啊!我知道你在等待适当的时机与我交流,但我没料到就是今天!对于这个卖橘子的问题,原来你我的意见是完全一致的啊!我给你透露一个消息:最近我打算去n大学讲一堂课,我早就选中了你作为研究对象,我要去那里详详细细地阐述这个橘子的问题。”
“不过橘子的问题只是整个问题的一部分,一件附带的事。我去北方的主要目的是会见我的朋友,他是一个特殊的人,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大家听听,他是多么的谦虚,完全不提自己,却推出一位朋友,多么高尚!这就是才能的体现!我们这里太缺乏这样的人了,人人都在自我吹嘘,恬不知耻,哼!”
“请你在讲课的时候不要提橘子的事。”
“为什么不提?!荣誉本该归于你,我们可以理直气壮。我还要大肆宣讲呢!”
老张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稿子,要我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我写完之后,他笑眯眯地告诉我,这本稿件是他写的一篇有关我的哲学的学术论文,有一家显赫的杂志社即将刊用。现在我签了这个名,他就可以告诉那家杂志社我已看过了这篇文章,这就更有理由发表了。他的论文中关于卖橘子的事全都是用的暗示性的词汇,对具体的事物加以高度抽象,所以看起来就像一篇纯学术的论文,他这种方法也是向我学来的。他还说他和我应该精诚团结,向着更高的目标努力。
“你来到Z城,车站空空荡荡,连个人影也没有,凄凉的心情油然而生。最后你叫了出租车。”他突然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大吃一惊。
“别以为我们不说就是不知道。群众什么都知道,就是找不到词汇来像你那样说话,况且也不想找。我倒是纳闷:为什么你不能用‘卖橘子’这一类词汇呢?那要通俗得多,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嘛。我从前也有过你这样一段经历,我自鸣清高,结果弄得自己十分孤立。你是我们社里第一个去北方卖橘子的,这还不够吗?我们都没有当上这第一个。你到底还要什么呢?人应该知足。我坐在这里,我就不断地想,你真走运,并没有费什么气力就获得了荣誉。多少人朝思暮想,拼命努力,结果是一无所获,难道不是这样吗?”
老张说话间有很多同事都拥到办公室里面来了,大家鸦雀无声地听老张讲,与此同时又用那种冰一样的目光瞟着我,有人还暗暗地冷笑。他的话一完,这些人的冷脸马上转成了热脸,异口同声地说道:
“是啊,正是这样,老张说出了我们大家的心里话,我们要好好团结,希望你今后将你这些同事们做出的成绩也在外面好好地宣扬一下,要知道一个人的好运气不会永不消失,集体终究是你的靠山啊!”
与我合作编词典的那位同事的老婆也在人群中,她似乎在向她旁边的人耳语,很活跃的样子,她的这种举动使我的神经有点紧张。我侧耳细听,谁知她说的全是与那本词典无关的话。从我偷听来的那些话来分析,这个人,她自己也在搞一项什么研究,她希望她的研究在我的口中得到宣扬,又怕我这个人是个利己主义者,完全不顾她和我的交情,所以她多次想请我帮忙都不敢开口。“人心莫测啊。”她叹着气说。
以后的几天里,我的办公室一直热闹非凡,大家轮流来这里谈我的成就,我的好机运,谈完后又诉说各自的艰辛和伤感,并提出要求请我帮他们宣传他们的研究成果。有人还要我与他们合作搞研究,因为在我去Z城以前他就研究了我也在研究的项目,我不过是抢先想到了“卖橘子”这一招罢了。我走在了他的前面,致使他的成果成了废品,所以我非与他合作不可,要不我就成了小人得志,说出去岂不怪难听的?
因为我对所有的人的请求一概拒绝,一个星期后,再也没人来找我了。
时隔不久又传来一种流言,说我去北方并不是卖橘子,却是干着贩卖妇女的勾当,内幕十分可怕,我们有一个大的团伙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