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旧约》及其他(第6/8页)

艺术表演者与观众的关系在《浮士德》“舞台序幕”一节中的生动对话里得到了解释。一方面艺术家对于观众(这个“观众”也包括表演者自己身上的世俗部分)厌恶、嫌弃得要命;另一方面,为了让艺术摆脱虚无,艺术家又不断地同世俗妥协,甚至为沟通而挖空心思地努力。同样在《拇趾P纪事》里,演出也是第一位的,而要演出就必须同观众打交道,艺术精神只能在与观众的共鸣中真正实现。境界是崇高纯净的,体验境界的个体(既包括演员自己也包括观众)则是世俗而肮脏的,那一次又一次激情而痛苦的媾合所诞生的产物便是所谓“艺术效果”。在《拇趾P纪事》中,这一点并没有作刻意描绘,但从演员们对观众的矛盾态度中,从演出前那种暧昧氛围的铺叙里,这一点已被暗示给读者。

繁树和亚衣子的分歧

这一对情侣来“奇花秀”之前有着完全不同却又极为相似的心路历程。他俩因为体质或性器官的特异而在人生中屡遭挫折,是“奇花秀”使他们相遇,也是“奇花秀”给他们带来了新生的、刻骨铭心的性爱。在色情表演团体中曾同无数贪婪的女人滥交、自己纯粹行使着性工具功能的繁树,其生殖器官早已麻木不仁,根本无法体验自己渴望的那种性爱;对精液过敏的亚衣子则是由于其特殊的体质,不能通过性器官来获得性快感。然而在心底,这两个人都异常热情地向往理想的性爱。是那种纯净的艺术表演升华了他们的痛苦,于是二人一拍即合,产生了强烈的爱情,并成为心心相印的情侣。对于有着如此境界的伴侣来说,性器官缺陷的障碍当然是可以超越的,这种超越不但不是消除性欲,反而是作为人类的性欲高于动物的、最为优美的展示。所以亚衣子和繁树的表演,虽没有多少人能理解,却正是人类文明的骄傲。

但一个人不可能生活在半空,所以作为“奇花秀”的团长的繁树,虽然酷爱表演事业,但他也有着一般人的弱点,那就是希望过一种比较奢华的、随心所欲的、又能得到高档享受的生活。这种不纯粹的念头影响了繁树对于艺术理想的追求,其表现是他时常向世俗的压力让步,为票房价值降低艺术的标准。性格刚烈而又冰清玉洁的亚衣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并由于不能说服情人而深深地痛苦。她觉得,如果自己的情侣不能同她一样纯粹,她和他之间的爱情就要变质。她就像不能忍受精液一样不能忍受世俗观念对于爱情的介入。最后,由于她的执著,也由于一实表现出来的理想主义的行为,繁树受到了深深的感染。他决心克服自己身上的腐朽之气,使自己更为纯洁、坚定地投入他和亚衣子共同的追求之中。

阿保与映子的性爱

阿保与映子是“奇花秀”里面最为年轻的演员。这就注定了他们之间那种不平凡的爱一定要经历大的挫折。阿保的畸形的生殖器生来无法体验性感,他不得不在“奇花秀”的演出中一次又一次盲目地表演自己的痛苦。但他的境界的真正提高,却是从他开始反省自己的人生那一天才开始的——即映子抛弃他的那一天。就是在这种转折中,阿保才开始了清醒的自我认识,看到了自己在性爱中如同小孩撒娇般的幼稚而自私的表现,以及自己屈服于世俗的恶劣行径,同时也认识到了自己对情人的伤害究竟有多么深。在短短的激变中,他走完了从少年到男子汉的性爱历程。

说到映子对于阿保的爱(她仅仅因为这种爱而称自己为“畸形”,并自愿加入“奇花秀”),那更像是一个母亲对于自己的儿子的爱。人一开始,这种爱里头怜悯的成分就远远大于追求刺激的成分。在她对阿保的爱情里,人类感情中最美好的那些部分——体谅、同情、自我牺牲等都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但她却时常得不到回报。也许有人会说,这不是性爱,而是母爱。但谁又能否认存在着包含了母爱的性爱呢?当然这种爱也是会起变化的。如果长久得不到报答和回应,她就会转向第三者。由于阿保的任性和不肯长大,映子终于投向了一实的温柔的怀抱。这个热情的青年女子在新的爱情中的表现是多么出色啊!当然,她身上那些优异的品质并未丧失。所以在后来,虽然她已经不再那么强烈地爱阿保了,但她却冷静而又坚强地选择了回到阿保的身边。这一方面是她看出一实对她的爱不如她对一实的爱强烈,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她身上一贯的美德在促使她作出不平凡的选择,即战胜情欲,为自己深深爱过、怜悯过的男人撑起一方新天地。不管这样做的后果如何(这不是作者想知道的),行为本身已显示了她那超人的精神的力量。

阿保与映子的性爱是在“奇花秀”那血淋淋的表演中成熟起来的。那生殖器上的鲜血终于带来了觉醒的、新型的性意识,让人战胜世俗,也让人从野兽的原始状态里挣脱出来,达到仅仅属于人的美的境界。在描绘那种美丽的境界时,作者像对待繁树和亚衣子的例子一样,同样不是要消除性爱,而是要将作为人的性爱的崇高与别具一格加以毫无保留的颂扬,从而提倡一种新道德。

“奇花秀”中的其他团员——政美、庸平及幸江的刻画也是十分感人的。他们都由于性生活上的某种“缺陷”而苦恼不堪,并且都在“奇花秀”的艺术表演中升华了自己的性感觉,体验了对美的渴望。一种凄美的、诗意的氛围始终围绕着这三个人,让读者感受到他们的气质的不凡。在主角一实的眼里,这几个其貌不扬的畸形人物远远高于她以前交往的那些“健全者”,是他们于不声不响中将那种艺术感染力传达给了她。“奇花秀”的神奇的凝聚力显然是来自每个人心底都必然会有的、对于艺术境界的向往。

在世俗中,也许人人都是自私而可笑的,然而一旦进入“奇花秀”,每个人都会有神清气爽、脱胎换骨的感觉。试想如果当年遥子同这个神秘的团体相遇了,那么她还会去自杀吗?“奇花秀”最后解散了,因为人不能每时每刻居住在艺术天堂里,他终将回到世俗;也因为艺术的天堂已深深地根植于每个团员的灵魂之中,从今以后,只要他们想要,就能重返天堂的体验。

一次偶然的器官的变异,让一实这位单纯的女大学生经历了如此奇诡、曲折而又深奥的感官与精神之旅。回过头来看,也许正是因为一实本来就不单纯,一切发展的因子都已在她性格中具备,她才能开始这种游向彼岸的旅程。一种理想有时竟要通过几代人的努力,甚至用生命做代价,才会从朦胧到清晰,逐渐地凸现出来。作者要表达的就是这个过程,一种痛苦而甜蜜、悲伤而幸福的经历。当凄美而决绝的遥子组建爱侣供应公司时,她已经看见了那条隐约的通道;当一实同第一个男友发生你死我活的冲突,并投入盲人青年的怀抱时,她已经在路上;当繁树、亚衣子、阿保、映子、幸江等人表演性爱之际,他们是在向美的巅峰冲击;当一实走完这奇异的旅程之时,天堂已在她的心中。人的创造力是极难预料的,只有那些心怀破釜沉舟的决心的勇敢者,那些什么都不再顾忌的绝望者,才会将视线牢牢地盯在坟头生长的玫瑰花上,构想出仅仅属于自己的天堂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