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的维克(第5/11页)
豹的脚印还在向前延伸,廖齐却停下来,说他“心里已经有数了”。维克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下他该回去了。不料他点燃一根烟,蹲在地上抽起来。他摆手叫维克走开。
维克一跑小跑回到家。他立刻生起炉子来烤火。他回想起对廖齐的印象。好多年以来,这个人就像野人一样在外面荡来荡去,很少进屋。而他是有家的,他的家在村尾,是一间小土砖房,房门终年锁着,维克从未见他进去过。维克又想起里沙,她现在也不肯进屋了。是不是只要在外面游荡,就感觉不到寒冷了呢?维克不能断定廖齐对他失望了还是没失望,他心里暗暗期望是后者,他隐隐地感到,自己今后的生活其实也同这个人有关系,要不这个人怎么总对自己不满意呢?
下午他到裂口那里去取煤时又听见了鸽子叫,不是一只,而是一群。接下来传来的不是喜讯,却是廖齐的死讯。皇村的老袁说他“被啃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维克眼前立刻出现了豹的形象,原来豹是真正要吃人的啊。他心里涌出无限的后怕。
“上午还是一个人,还帮我挑了一担砖,下午就成了骨头架子。”
老袁摇着头,好像心里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维克想,不是他自己要等那只豹的吗?他知道豹是要吃人的还等,是不是心存侥幸呢?无论如何,除了他自己,外人是不可能再弄清这种事了。老袁站在门口说这种事,目光却不时注视着屋内,他心里想的和口里说的完全是两回事。维克听着他诉说,不知道他对自己有些什么样的期望。他想要自己去收尸吗?还是仅仅只是心情忧郁才来诉说?他想从他家里发现什么呢?那只豹?
老袁临走时扔下一句话:
“这种事情是不会完结的。”
维克听得脊骨发冷。不会完结又怎么样呢?他曾和那野物呆过一夜,即使是再来一次,只要他不被“啃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他还会心存侥幸的。维克知道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绝对不会像廖齐那样去等。对他来说,碰上了就碰上了,只能硬着头皮挺过去。
鸽子又在院子里叫起来了,此起彼伏,汇成大合唱,还有种急迫的意味。“啪嗒”一声,有一只掉在泥泞之中,扇动的翅膀将污水溅开来。一会儿功夫,它身上的热力就将周围的残雪全部化掉了。维克看见鸽子伤在胸部,也许是被气枪击中。他刚弯下腰想去帮助它,它就头一歪,一动不动了。这时老袁扛着气枪从屋后走出来。
“这叫‘在空虚中狩猎’,因为谁也看不到这些小家伙藏在什么地方。”他得意地说。
“你不会用枪来射我吧?”维克胆战心惊地说。
“不,我只射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他捡起鸽子离开了。院子里一时变得很寂静,但不知怎么,维克觉得小东西们还在周围,也许它们目睹了同伴的死亡,处于悲痛之中呢。维克不由自主地有些悲痛。有好多次了,他将那只老鸽子看作父亲。后来他又见过它,脱落的羽毛全长出来了,新羽毛几乎是黑色的,但维克还是认得出它。维克将脸转向太阳时,它就稳稳地落在他的肩头。维克不知道它是从哪里飞来的。维克想起爹爹下井的那些日子,那不也像消失了一样吗?他和另外那些家属在上面等啊等的,然后黑鬼们突然冒出来了。维克很想随吊车下去看看,但是爹爹不准。关于那下面的情形,他倒是经常说起,不过他的话含含糊糊的,维克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他工作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爹爹说,人一到下面就成了幽灵,挖呀,推车呀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难事,几乎连汗都不出。怕的是爆炸,一爆炸就会有坍塌,然后人就被隔离在一个一个的小洞穴里头了。维克问那些洞穴是什么样的,爹爹回答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一动也不能动。那么他是如何被解救出来的呢?“不用解救,我自己就会出来。”他说。
维克从井里打上水来时,山又抖了一下,一股热力从他的脚心往上冲。他挑着那担水进了屋,将水倒进缸里,一边干活一边警觉地倾听。他隐隐约约地担心老袁会朝他开枪。一个可以射中看不见的鸽子的人,还有什么东西是他射不中的呢?
开始他以为是风,后来才听出来是老袁在叫他。他果然一直在他房子周围悠转。
“我在这里!”维克打开门说。
老袁朝天放了一枪,又有一只鸽子掉下来,正掉在他头上,鲜血溅得他满脸都是。维克看了害怕极了,他觉得这个人已经发疯了。他退到屋里,将门闩上,仍然止不住簌簌发抖。但是老袁还不放过他,他在窗户外面大声说:
“我是皇村的老袁,我正在寻找杀害同胞的元凶,请你协助我的工作。”
维克想,老袁说话怎么像在作报告。难道那些鸽子会是杀害廖齐的凶手吗?他回忆起老鸽子停在他肩头时给予他的温馨感觉,还有父亲的话:“鸽子一叫,就会有喜事来临。”很显然,老袁是一名血腥的杀手。然而在皇村的时候,维克眼中的老袁不仅不是杀手,反而是个窝囊废。维克记得当他走在路上时,就连小孩都敢用石块扔他,而他,也从不生气。他总是一副哀求别人的模样。是廖齐的死刺激了他,他才变成这样了吗?还有他那种射击的本领,多么可怕!
“元凶就在你屋里,请你打开门来。”
维克知道他指的是豹,他吓得匍匐在地,身子紧紧贴着地面。
他后来终于离开了,他把气枪扔在院子里,拎着那两只死鸽子走的。维克尾随了他一段路,看见他没回皇村,消失在相反方向的河边了。
雪融了好久,春天却并没有到来,又一场雪降下来了,这是很反常的。维克想念着里沙,就鼓起勇气去雪村了。他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在雪花飘飘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雪村在山坳里,离得并不远,前年维克还去过,是去找里沙。
他是下午到达山下的,那时北风刮得正紧。多么奇怪啊,雪村竟然找不到了。维克绕着那座锯齿形的,有好几个尖峰的山走了又走,始终没有发现雪村的踪影。不要说村落了,就连一间小屋都没有发现。寂静之中,他听到什么巨大的动物在沉重的喘气,那动物离得很近,他却看不见。维克不打算找下去了,因为他害怕了。再说这地方光秃秃的一览无余,也没什么可寻找的。
他正要回去时,听到了里沙细弱的呼唤,她在叫他。那声音是从上面来的,维克一抬头,看见女孩坐在树干分叉的地方,那树光溜溜的,表面还结了冰。她飞身往下一跳,落在厚厚的雪层上面。维克看见她的脸有些发灰。那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内心某种阴暗情绪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