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马国瑞问(第6/8页)
马:那个你写的这个新长篇,是先有书名吗?这个《最后的情人》?
残雪:没有,没有,最后写完了再随便搞的,哈哈(笑)。但是他们说这个题目很好。它把整个的书都罩在里面了,都概括了。
Kilu VON PRINCE:我问一个问题,关于这部小说,我只看了第一章,真的不很了解。但是,已经发现了在这本小说里面,有对我来说比较有意思的方面。比如说,对我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现实和文学的关系,因为有一个主人公他看很多很多本小说,然后现实中有些古怪的事情,而且他的小说中也有古怪的事情,所以,你能不能说一下,现实和文学有什么样的关系?
残雪:这本书的确是一本描写“关系”的书吧,但我的那个现实跟一般人所说的那种现实不一样,不是一般人所说的那种表层的现实,它另外有一个现实,就像博尔赫斯一样,他在自己的评论里面说过,两个王国并存,同时存在,这个和那个都是对称的,我是另外那一个,下面那个。我的那个现实,像这本书里面,用的那些词好像是表层的现实一样,大家都看到的,比如像《五香街》也是这样,那些词,那些事情大家都能理解,和我们平时日常看到的经历的这些东西相似,但是实际上它不是那个东西,语言是有很多层次的,我小说中使用的语言,不是用一个表面的意象就能概括这些词,这些句子的意思,它里面还有一个东西。
蔡:刚刚提到这本书中的一个问题,我还没有看,她提到的问题当中讲到小说中间出现写小说这个情节,对不对,这个在法国的新小说是很突出的一个特点,你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有那个在你的意识当中吗?
残雪:就像连环套一样吧。
蔡:小说当中反映写小说,像书中镜子,镜子当中反映的是文学中的一点,他把写作本身作为一个现实在写作当中反映出来。他就是这样,你在写的当中有这个法国新小说的情况吗?
残雪:那个现实是写作的现实,文学的现实,潜意识的现实,不是大家公认的那个现实。所以她说这个是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我也同意,但是不是那个大家公认的现实呢?我完全都把它内在化了,我所有的那些描写的外部的细节,全部都是工具,不是目的。所有的外面的所谓“题材”我都可以写,拿来,我就可以写,我不局限于哪一类的题材,所有的题材我都可以写,但是它只是工具,它是拿来为我的里面的那个现实服务的,不是外面的那个表层的现实,是下面的那些东西。
我同意你说的把写作本身当现实,这有点像打造灵魂的层次。大概所有这类文学都有这个共同特征。
马:我还有一个问题,西方评论界,还有专门研究文学的人,他们说,一般作家写小说的时候,在他的脑子里有一个理想的读者,你有没有一个理想的读者?
残雪:是有的,是有的,他就是分裂的自我,而且那个东西非常明显,他就是作为评论家的我吧,我每写一个句子,他都要从后面看的。就只能是那种东西,假如你超出了那个范围的话,他就会提醒你,那就是我的理想的读者。
蔡:那是当你写作的时候,对你写作的一个读者,那么,当他进入社会之后,你有没有一个社会上的理想的读者?
残雪:应该是有的吧,因为人性都是共通的,就是属于那种文化层次比较高,有一个自我反省的习惯,就是每天做什么事情,马上就能感觉得到的,就能分析的那种人群,有那种习惯的人。
马:没有一定的国籍,不是中国人。
残雪:对,没有国籍。一般来说,以前的中国人是没有这个习惯的,就是真正的反省,完全能意识到自己,意识到自己的自我的习惯。我的那个意见当然你们不会同意,因为你们是汉学家,是西方人,我作为中国人来说,我觉得在文学上应该只有向西方学是惟一的出路,哈哈(笑),因为我自己是中国人,你们作为西方人来说,就应该反过来说。
蔡:你是说在手法上,写作的深层结构上,理念上都要全盘西化,才能使中国文学往前推一步,是吗?
残雪:对。为什么这样说呢,我说的这个西化,不是什么美国,还是那种欧洲的东西,作为人的文学,我们古老的中国是没有的,它还是非常表面的,那种自我反省的习惯,中国人是没有的,是后来学的。从五四那个时候开始。现在的文学界,只学了一点点皮毛,就要抛弃人家了。他们那时即使摆出要学人家的架势,其实还是很不虚心的,他们认为西方“不过如此”,我们已经将他们那两下子学会了,现在到了回归的时候了。
马:《红楼梦》里面有吗?
残雪:说到《红楼梦》,我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涉及到,它的人物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但他的里面的人物的自我意识还是比较表面的,还是人类的儿童时代,还没有像西方那样成熟,还没上升到那种自我的斗争那个地步,还是一个儿童,中国的文化就是儿童的文化。我是这样觉得,儿童在古代当然是非常美的,像红楼梦也是吧,包括李白的那些诗,都是那种,天人合一,还没有分离出来,那种儿童的美,所以作为西方人来说,学这个东西是非常非常好的罗,都是些了不起的人才来学这个。但是作为我在这个文化里面长大的,我要批判这个文化。因为我要长大,我要搞人的文学,我不可能停留在儿童时代。
蔡:你的反省,似乎跟儒家的那种不同,孔子的那种,好像是有一个先入的理念在里面,按照那个理念来反省自己。
残雪:完全是两码事,他那个是,人之初,性本善,他们的那个混混沌沌的所谓自我是个好的,是个纯洁的。一种非常狭隘的自恋文化,中国男作家批评家集体自恋,有的到了发狂的程度。本来自恋也没什么不好,你搞文化自恋,摒除了反省,就危害无穷了。而我的这个自我,一开始就是有恶,有那个很卑鄙的东西和那个很善的东西,两个东西结合在一起的,我那个跟他完全是两码事。中国文化,反正就是,儿童很好的,很美的混到一起。然后就是最好的了,不要改,也不要斗争什么的,也不要反省,也不要意识到自己里面有什么自我,他就不要发展。就是保持儿童的那个天真的状态,当然作为环境主义者来看这些都是最好的罗。但是作为写作来说,中国文学里面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问题,他们不能突破这个儿童的境界,不能长大起来,尤其是男作家,在这方面是最差的,哈哈(笑)。永远是那种美好的,所谓古典的浪漫主义那种,来看待人性,没有一个自我的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