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那失掉的魂(第2/4页)
“而且,你也不是什么X医生了。你暂时什么都不是……”⑤
接着她还提到芒市,那里是生命的发源地,也是死神的故乡。
她丢下了X,让他只身一人去完成探索。她同他吻别——仍然是排除了肉欲的假面表演。给谁看的呢?用心何等的阴险!她要他等7分钟再动身,他隐隐约约预感到:
这个短暂(也不尽然)的时间形式成了未经允诺的生活,也许是早已化为了灰烬的生活……⑥
啊,生活!也许是从未有过的?!X在表演中将欲望打入地狱,却又依仗着它的蛮力勇往直前。L要他自己去揭示自己的真相,她在暗地里窃笑。在这7分钟的“生活”里,他将要认识她——也就是他的自我的底蕴。她深知他的困难,刚毅而果决地逼他亲自体验。于是一名女侍仿佛是无意中对X谈起了L,姑娘对X说,L,也就是泥,其实是一名妓女(一个下贱的世俗符号)。X大为震动。他劣习不改,遵循往日的思路为L辩护。也许他认为L应该是高贵的女郎?可是在表演本质的假面舞会里,高贵又有什么意义?
梅花酒吧里的一切都是不可理解的,在这个近乎冥冥之乡的地方,X将获悉交合的秘密。被命运选中来做实验的人,到底是高贵的人还是卑贱的人呢?什么样的背景的人才有可能担当起自我认识的大任?对于L早年背景蛛丝马跡的揭露使得X大为受益。X医生的认识大步向前,甚至达到了诗性的“澄明”,他第一次领略了这种暧昧的处境——既非囚犯又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自由人。来自于卑贱的世俗却又高于世俗,这就是“澄明”的含义。认识的提高并不能解脱自己的困境,随着命运鼓点的加速,迷惑更厉害了。X在延宕中触犯了L的规定,7分钟早就过去了。但也许,姑娘当初定下这个时限就是为了让X来超越的?在抽空了色彩的、抽象的时间里,一天是不是可以等于一年?她一定深知触犯天条正是X的本性。
“欢迎您光临鄙店。先生,您一件行李都没有吗?”⑦
他光身一个来到此地,他并不是去猎艳,而是去赴死。当然他不知道。但谁又说得准?赴死与猎艳又怎能分开?“再见”大酒店,同失去了的幽灵重逢的地方。强烈的暗示氛围使得X同门卫谈起他们共同的故乡芒市。X一开口就发现对方同自己拥有共同的经历,或者说虚拟的共同经历,因为在世俗中,他从来不记得自己有个叫“泥”的表妹。后来女侍者来了,她也是一个熟悉X底细的人,她具有L小姐那种坚决果断的风度,她向X暗示,此地的特殊逻辑是牢不可破的,X必须就范。可就在她说过这番话一会儿,X便目睹了走廊里的放荡行为——人性古堡深处控制机制的真相。X不完全明白看到的真相,他认为自己是个门外汉。这就说明,“看”是不够的,人必须“做”,必须亲自表演才会有所获。于是,我失去了重心,向里扑倒过去……
我顿生一种被捕鼠器夹住似的可怖念头:完了。⑧
他当然没有完,只是L小姐收紧了绳索而已。她要他在赴死的前夕表演性爱——既投入,忠实于感官,又拉得开距离,时刻警惕的畸形表演,只有X这种走火入魔者才会去进行的表演。
X与L的性爱表演便是艺术家本人在表演极限处的生存。
“没有一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但这个据点我们还不能放弃。第一是因为我们的土地已经越来越少,第二我们要将计就计利用它来使对手的判断发生错误。”⑨
L小姐以上的这段话便是他们行动的指南。欲望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受到严酷的监视,人无处可躲。但艺术家不要躲避,他要的是刀锋上的表演,并且这种表演中的虚虚实实就如阴谋的连环套。既是存在者,又是受到绝对否定的被观察者。受得了便硬挺下去,受不了就只好彻底消失。谁是对手?当然是作为他者的自我,自我永不现身,主体则永远只能是死囚或密探。但决不要悲观,瞧,密谋中的反叛计划又在酝酿之中了……这种特殊的死囚因为是自判死刑,所以才有如此大的反叛的力量,而反叛的结果是进一步的深入。
“她的身心已经进入了一个更幽深、更不适合语言的世界。她的听觉暂时关闭了。她根本不知道我在絮叨什么。我们的身体靠上了栏杆,嘴唇长久、愚蠢、而又不可遏止地燃烧在一起……”(10)
在如此可怕的极地和刀锋之上,欲望仍要爆发,并且要占上风……L小姐将X带入陌生而永恒的体验之中,一切都是难以想象的混沌,但又沐浴着澄明的光辉。这种体验究竟是生的极乐还是死的恐怖?人永远没法撇清。
L小姐(或泥表妹)在引领X医生进入终极体验的长长的(或短短的?心灵的时间有另外的标尺)过程中,已经将自己的功能完全展示出来了。但如果一名读者不能同她一道沉入黑暗之中去辨认,就不能看清她的轨迹。读者不光要辨认,还要加入阴谋,就像那自认为老奸巨猾,其实又笨拙不堪的X一样,全身心投入地当一回密探,将死亡游戏当作新生的前提。这位表情冰冷,铁面无私的女性,不知从何而来的陌生者,其实一直住在艺术工作者的心灵深处。她是艺术工作者的良心,灵感发动者,她也是艺术逻辑的操纵者。正是依仗于她那含糊而又清晰的召唤,作者和读者才有可能进入那幽深的通道,并通过表演使自己成为灵界的一道风景。
纠缠与转化
这部小说一开篇便谈到了婚礼。X医生,这个兴致勃勃,对生活有莫大好奇心的人要去参加一个婚礼。也就是说他要又一次投入生活。然而投入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葬礼,也就是死。只要他还想生活,像一个人那样有理智地生活(而不是如同动物),就会有一股强力将他逼入铁的轨道,使他在这个轨道里去经历双重的激荡。
X走出门,门在他身后轻轻闭上,甚至不是来自他本人的意志。他听到弹簧锁咔嗒一声,这更像一个叹息。无可奈何。不管怎么说,他是无法再退回去了。(10)
当然是“来自他本人的意志”。他不知道而已。是谁想去参加婚礼呢?想去参加婚礼的人必定会走到葬礼上去——通过黑暗中的摸索和混沌中的冲撞。这个蔑视常规的、不安分的人,终于给自己出了一道最难的难题:他要去一个从未去过的鬼魅之地,他要去弄清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相貌。在意识里头,他并没有打定主意不回头,他甚至“暗处命令自己要保持清醒,至少要能记住路线”。可是他的行动并不是受意识支配的,一进入阴谋,他便身不由己。这个时候,他的良好的习惯便起了主导作用。什么是他的良好的习惯呢?一种在旅途中不时停下来,倾听脉搏的跳动的习惯。正是通过这种警惕的倾听,X才能做到一直真实于自己的真实意志。那意志是一个矛盾,他一会儿要全力反叛,沉溺于肉欲,一会儿又要严厉制裁自己的肉欲。短短的路程因为这两股力的较量而变得十分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