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瑾(第3/7页)
孟鱼家那天夜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呢?六瑾看不出蛛丝马迹来。她走到他家院子里,看见那些绵羊,它们弄得身上很脏。年老的孟鱼正在修理他的皮靴。他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用一把锤子在敲,他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老爹,那人夜间到你家来是投宿吗?”六瑾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
孟鱼抬起头看了看她,又摇了摇头,放下了修鞋的工具,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六瑾看见那年轻女人的身影在门口闪现了一下,又进去了。她是在孟鱼家做杂工的。
“他一来,阿依的魂就被勾走了。”他说。
阿依是年轻女人的小名,老头会是她什么人呢?孟鱼说:“他们可能是同乡。”六瑾很少看清过阿依的脸,因为她总是低着头在忙碌。即使在市场,她也是隐身在那些羊群里头,就仿佛她自己也是一只待宰的羊。她喜欢穿红裙。在六瑾的想象中,她是那种少见的美女。那么,那天夜里,老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她分明见他进了孟鱼的家门嘛,后来阿依还凄厉地惊叫了一声。
六瑾瞟了一眼那些羊,它们悲哀的眼神令她受不了,她也想不通它们怎么会被弄得这么肮脏的,就像在泥潭里滚过一样。这件事使她对孟鱼老爹也生出了怨恨,认为这老人心地不好。很可能他对她撒了谎,那个搓麻绳的老头就藏在他家,每天夜里他才出来,说不定他是阿依的父亲呢。但大家都说阿依是孤儿。绵羊们还是看着她,它们都不叫。六瑾想,要是它们都叫出声来要好得多。
“六瑾,你说说看,我们这地方来过身份不明的人吗?”
孟鱼说话时垂着眼,他在给靴子上油。六瑾想了想说:
“没有啊。”
“嘿,那么他就是有来历的嘛。你进屋来坐一坐,好吗?”
她跟着老人穿过院子进屋时,那些绵羊也一齐将头部转向他们,她举起一只手挡住那些可怜巴巴的眼光。他房里还是老样子,很宽敞,但没有什么家具。老人并不请她坐下,他自己也站着。六瑾正对着院子,她看见红裙子出现在羊群里头了,绵羊们围着她,开始发出哀哀的叫声。真是奇迹啊。
“你同老石的事怎么样了呢?”老人专注地看着她问道。
“没有什么进展,我摸不透他啊。”六瑾茫然地瞪着眼。
“嗯,要有耐心。”
六瑾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要有耐心。而且他那么肯定地说到“你和老石的事”。她和老石之间并没有什么事,只不过他有时来她的院子里喝茶罢了。不过也很难说,恐怕真的有事吧。老石是个单身汉?六瑾无话可说,在空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头觉得很尴尬,便告辞了。她出去时看见老人机警地盯着院子里穿红裙的女人,便感到了邻居家紧张的氛围。她已经走到院门那里了,回过头来,看见阿依正用一把刀对着一只绵羊比划着呢。六瑾不敢看,赶紧走出去了。六瑾回想起这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清苦,平时在外面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表情也很驯服,甚至有点懦弱,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内心会如此强悍。看来从他们口里是问不出什么的了,她还是要等到深夜去问老人。
刚才孟鱼老头提到老石,六瑾的心里又激荡起小小的波涛。这好些年里,也曾有各式各样的男子同她交往。父母在家的时候,她不愿他们到自己家来,于是,她总是和他们去“雪山旅馆”。那家大旅馆在雪山脚下,站在阳台上,她和她的情人有时可以看到在半山腰的小溪里喝水的雪豹。她之所以爱去那里幽会,主要也是为了看雪豹。有一回,她和男友(一个地理教员)钻进了野生动物保护区。当时天快黑了,她对地理教员说:“真想同雪豹交个朋友啊,一想到那敦实的爪子就兴奋。你走吧,我不回去了。”后来是教员死拽硬拉将她拖出了保护区。一回到旅馆,她心底就升起无名怒火,第二天就同那教员决裂了。回去的时候他们各走各的。也有很浪漫的记忆,是关于大雁的。六瑾对男友说:“我最喜欢听深夜晴空里大雁的叫声。”他们并不知道大雁会经过,还是走出很远到旷野里去等。走着走着,六瑾就觉得自己和男友变成了一个人。前几次他们只遇见了沙漠鸟,后来,在他们完全没注意到的时候,高空悠长的叫声响起来了,他俩紧紧地搂着,都流下了眼泪。那位男子是做石雕的,他有妻子,有两个孩子。六瑾已经有几年没去过雪山旅馆了,她将自己想象成蹲在大石头上的雪豹。
雪山旅馆是本地有名的旅馆,为了吸引顾客,后来还在大厅里放了一只笼子,里面是一只小雪豹。雪豹虽不大,样子却凶狠,客人们经过笼子时都有点担忧,想不通旅馆为什么用这样的招数来吸引他们。六瑾也曾停留在笼子边与那只小雪豹对视,发觉完全不能交流,因为它的目光很空洞。它好像看不见周围的人,不知道它在看着什么地方。六瑾最后一次去雪山旅馆时,发现偌大的一个旅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个溜冰场建在原地,但溜冰场并不开放,没有冰,大门也紧闭着。她和男友只好在城边找了家小旅馆住下。那段时间里,每当她有意识地同别人谈论雪山旅馆,那人就支支吾吾地岔开了。“雪山旅馆,有这样一家旅馆吗?名字好怪。”六瑾纳闷,感到这里头有鬼。她又去找她前男友谈论,男友也似乎躲躲闪闪的,说什么“近来我很少回顾那时的事了。”她想,自己又没有要同他恢复旧情,一点都没有,他干吗那么敏感?也许他不是敏感,只不过是怕谈论旅馆的事。难道发生了较大的命案,旅馆才被推倒的?这后一种推测有点令她毛骨悚然。那时,在铺着地毯的走廊里,有人袭击过她,用装着毒气的喷筒喷她的脸,不过并没喷倒她,只是让她愣了一会儿。她清醒过来时,歹徒已经不见了。她将这事告诉男友,男友说,他远远地看到了歹徒袭击她,就从走廊尽头跑过来救助,可跑了一半路歹徒就不见了,可能走廊里有暗道。那一夜,他俩紧紧抱着,发着抖,根本无法睡觉。雪山旅馆渐渐在记忆中淡化了,但谜始终没有揭开。
“您贵姓?”六瑾问坐在院门口的老人。
老人先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遍,后来忽然吐出几个清晰的字:“姓孟,孟鱼。”
“您怎么会是孟鱼?街对面的老爹才是。”
“哼,我就是。”
六瑾回想起孟鱼老爹对这个人的底细也不是无知的,似乎是,他警惕着他。难道他是从孟鱼老爹过去生活中走出来的幽灵?为什么他有同样的名字?六瑾不相信他了,她想,可能这个人真的有点疯。他今夜没有搓麻绳,他在就着月光用彩色丝带织一个钱包。他天生一双巧手,不用看也能织。六瑾想象他是一条巨大的蚕,正在织自己的美丽的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