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瑾(第6/7页)

六瑾又好气又好笑,冲上去夺了他的壶,呵斥他说:“你不卖茶叶,来这里捣蛋来了啊。你家到底在哪里?你叫什么名字?”少年不回答她的问题,眼睛还是紧盯那把老式浇花壶。六瑾脑子里生出个调皮的念头,她高举那把壶,朝男孩兜头浇下去。男孩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被她浇了个通透。他用手抹着湿漉漉的脸,好奇地打量她的房子里面的摆设。

“进去换衣服吧。”

六瑾拉着男孩的手往里走。

她先让男孩去浴室洗个澡,她给他准备了她父亲的旧衬衫和一条灯笼裤。

可是那孩子在里头洗了好久好久还不出来。六瑾感到蹊跷,就敲门,里头也不回答。她推开门,看见人已经走了,可能是爬窗户出去的。那套旧衣服还放在椅子上。

六瑾呆呆地在书桌前坐了下来,对着桌前的墙壁说:“你看,我有多么落寞。”可是不知怎么,她却在信纸上写道:“……妈妈啊,这里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那封信她写了很久很久,总是感到写不下去,感到自己想象不出母亲那张脸。这封信到底是写给谁的呢?母亲本人真的给她回了信吗?六瑾的抽屉里有很多母亲的信,但她坚信那些句子不是母亲的本意,而是母亲背后那个黑影——父亲的意思。因为母亲一贯不怎么管她。可写信的偏偏又是母亲!一般,信上从来不询问她的个人生活,只是描述了她和父亲老年的希望。“我和你爹爹希望在一个雨天徒步环城一周。”“我们希望重返雪山,同雪豹对话。”“我们幻想自己能化为这个烟城里的一缕黑烟。”“我们今天去河里游了泳,我们想锻炼踩水行走。”“我们……我们决不消失。”然而这类句子都插在大篇的、关于那个城市的混乱描述之中,只有像六瑾这样的人才能将它们的意思从那里头分辨出来。偶尔,她会问自己:这种通信是为了什么呢?父母似乎一点都不惦记她,不关心她的婚姻,连问都没问过一句。不过却有另外一种关注从字里行间,从模棱两可的表达中透出来,说明他们还是惦记她这个女儿的。那么,他们关注的到底是什么呢?六瑾想不清楚,只觉得怪怪的。所以当她拿起笔来的时候,就给母亲写下了那种怪怪的句子。她写这些句子的时候,想到的是胡杨林,肮脏的绵羊,穿红裙子的神秘女郎,星光下搓麻绳的老人。“妈妈啊,我,我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人?那么她是几个人?她想起了儿时的一次奇遇。她同父亲去戈壁滩,他们一直沿着戈壁滩的外围步行,突然,几十只沙滩鸟从天而降,落在他俩的头上,肩上,脚边。小东西们叫着,啄着他俩的脑袋和衣服,好像同他俩有什么恩怨似的。六瑾注意到那个金红的太阳一瞬间就暗淡了,风呼呼地吹起来,有很多人在喊她和父亲的名字。就是在那时,十二岁的她第一次感到她是被许多看不见的人包围着。她挥着两只手用力赶鸟,完全茫然不知所措,而父亲,竟离开她独自一个人往西走去。内心的黑暗袭来,她觉得自己要被遗弃在这蛮荒之地了。那些鸟儿像突然来到一样,又突然消失了。“喂——”她绝望地喊道。幸亏父亲很快又出现了,背着手,从从容容地朝她走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此刻,当她写下这句话时,她便听到了地心的回响。她感到她所在的小石城是一座沉睡的城市,每天都有人和物在风中苏醒过来。是的,出奇不意地苏醒过来!六瑾想起她的街坊邻居,想起她那几个在孤独中挣扎的情人,想起新结识的老石。她觉得他们每一个都像是从地心走出来的,身上有那么些古老的东西,一些她没法看透的东西。想着这些谜,她又觉得信没法写下去了。“风照样吹,太阳照样升起。”她赌气似地写道,“雪山间的那个岩洞里到底还要出来多少东西?”她的信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了尾,因为又有人进屋来了。是女孩细玉。从侧面看去,细玉的嘴唇完好无缺。难道有这种事?再从正面看,还是完好无缺。可是她一开口就不行了。

“六瑾姐姐,你见过蒙古狼吗?”

六瑾看见她小嘴里头的黑洞。她偏过脸,不想再看她的嘴。

“我,我要去邮局了。”她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

细玉爬上桌子,又将那张嘴正对着她,仿佛逼着她看。

“蒙古狼把我弟弟叼走了。”

“你在幻想。”六瑾看她一眼,“蒙古狼不存在,蒙古离这儿远着呢。你的弟弟,我今天早上还见过他嘛,他在你妈怀里吃奶。”

“你说他在吃奶吗?我刚才正在想,他被狼叼走了呢。”

她的两条细腿从桌边垂下来,她用双手捧着下巴想心事。本来,六瑾是想问她关于那穿树叶的男孩的事,现在看见她这副模样就打消了念头。这个小女孩,心里装着巨大而沉重的心事吗?她是如何度过每一天的呢?但是六瑾又感到她一点都不悲观。

“啊,六瑾姐姐,我看见了,你房里好多它们!”

“谁?”

“蒙古狼啊。这边墙上全是它们的影子,有一只特别大,蹲在那里像座小山。”

“我要去邮局了。”

女孩跳下来,飞跑着出去了。六瑾若有所思地封好信,贴上邮票,可是又不想去发信了。她觉得,这个小鬼头细玉分明是在提醒她什么事情。六瑾没见过蒙古狼,但小的时候听过很多关于它们的传说,其中最多的是带走小孩,然后将小孩在狼群里养育的传说。最近窜到城里来的,会是蒙古狼吗?它们翻过雪山来到了这里?小石城的孩子们总是在小街小巷里游荡,深夜也不归家,所以被狼叼了去是很自然的,那些大孩子也许就被吃掉了,小的则变了狼孩吧。六瑾想得入了迷,开始虚构起狼孩的生活来。

那封信躺在桌上,很扎眼,六瑾看着看着就将它同狼群的事联系起来了。在她的想象中,烟城里头也有蒙古狼在出没。如果干巴瘦小的父亲骑在一匹狼背上飞奔,那才是好玩的事呢。“爹爹,爹爹,您可不要下来啊!”她在心里喊道。这个想象使得六瑾对自己的这封信产生了一点信心,她将它放进提包,决心上邮局去了。她锁房门时的确听到房子里头有些响动,她不想细究了,就头也不回地到了街上。

她将信扔进邮筒之后就碰见了邻居路姨。路姨是母亲的好友。

“我怎么总觉得你妈妈回来过啊?”路姨说话时揉着那双浮肿的黄眼睛,像没睡醒似的。

“没有啊,路姨,您去哪里啊?”

“我?我四处走走看看,琢磨琢磨这些小孩的问题。那些狼,夜里真的来过了呢。我家孙女也是一夜未归,早上冲进家里直喊肚子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