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周小里和周小贵(第5/7页)
“我看到空中有一棵大榕树,南国之树啊。”
小里暗自思忖,为什么这些奇怪的小鸟会同榕树有关系呢?他又感到了那股气体在胸腔里回荡,他张开口,响亮地说:“啊——”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他甚至下了床。小贵连忙过来搀住他,他俩一块走到窗前,面对那棵发着荧光的大榕树。他们听到榕树的气根在空中碰出“格格”的响声,满树都是张飞鸟在叫。
“小里,这就是刚才你喂食的那些鸟儿啊。”
“可我并没有看到它们飞出去呢。”
“它们无处不在,有时隐身,有时现身。”
小贵说这些话的时候,榕树就变得模糊了,然后就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了。有月亮的夜空似乎在逼问他俩什么事情,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小里将这个问题说出声来了,小贵就说,她正在深入地思考啊,也可能这是一件不可能想到底的事情。世上就有这样的事。比如卡车轮子下面逃生那一回,也有很多不能解释的疑点嘛。小里想开灯来寻找房里那些小鸟,小贵阻止了他,强调说:“一开灯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于是两人摸黑上了床。
很长时间他们都没睡着。在小里,是因为他要倾听那些鸟儿,他认为它们其实还在房里;在小贵,则是因为要回忆起她在钟城的商店里发生的一个奇遇,她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知道那是一个奇遇。“餐具为什么会在空中飞翔呢?”她脑子里出现了这个句子。这时走廊里的梯子轰然倒塌,小里和小贵都从床上跳了起来,他们冲向走廊。
在楼梯口那里,梯子已经散了架,院长扑倒在水泥地上,朦胧中那一团白色的光线分外刺眼。待两人弯下腰伸手去拨弄,才看出那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块白布。多么大的讽刺啊。“不是发生过梦想成真的事吗?”小贵嘀咕道。小里则认为这是启明的诡计。他想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呢?他们听到有人下楼去了,脚步很响,有挑衅的意味。小贵朝楼梯下面喊道:
“老启啊老启,留条路给我们啊!”
她的声音回荡在楼梯间,阴森森的。墙的高处响起翅膀的扑打声,是那些鸟儿!两人都感到了凶险,抱着头跑回房里。
待闩上门重新睡下时,夜变得越发冗长了。小里感到小贵体内的黑暗正朝自己蔓延过来,好像要包裹自己,又好像将自己隔在外面。那是新的、他所不熟悉的黑暗。他对自己说:“小贵这样的女人啊。”有一刻,于昏沉里,他感到自己同小贵变成了一个人;到了下一刻,冰山又将他们隔开了。小贵独自守着自己的黑影呆在山的另一边,他呢,总在雪里面跋涉,裤腿全弄湿了。从前在山城的时候,小贵总是搀着他上坡,几乎时刻在他身边。难道来到这里,她就要独自行动了吗?这对他来说,是不是前景暗淡的兆头呢?像这种黑色的张飞鸟,他以前是没有见到过的,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它们,有点太过分了。小贵似乎想深入了解它们的生活习性,可他感到它们令他呼吸困难。
那个人的脚步还在楼梯间响,也许那不是启明,是招待所值班的工人?似乎他总在往下走,没个完。小里觉得,他不是下到一楼,却是下到一个无底洞下面去。按说走远了传来的声音就小了,但传来的总是均匀的响声,离得不太近也不太远。他问小贵,小贵就说那是他自己的心跳的响声,连她都听到了呢。小里就又爬起来,将耳朵贴到门上,说,那里的确有个人嘛,哪里会是他自己的心跳呢?听了一会儿,老是那同一种声音,他只好又无可奈何地躺下了。
在招待所经历了那个冗长的夜晚之后,小里对于小石城的一切事物都放不下心来了。当他走在油石小路上时,他往往走几步,又停下来跺一跺脚,看看脚下的那块地是否可靠。他俩很快就搬进了宿舍。那栋宿舍楼里只住着他们夫妇,其它房间全空着。他们去市场买菜买食品,有时也到公共食堂吃饭。在宿舍安顿下来之后,小里的身体明显好转了,边疆纯净的空气不仅让他呼吸自由,心脏功能得到改善,也使他行动的范围扩大了。现在,他时常独自一人外出,有时还滞留在外很久。他对小贵的依赖性没有那么严重了。如果小贵不在,而他又发了病,他就不慌不忙地服药,躺下去,等待恢复。他这样做了好几次,都很成功。
卧房位于三楼,是顶层,顶是斜的。起先他们整天打开天窗,后来小里发生了眩晕,他们就将天窗关起来,钉死了。是小贵先看见那个花园的。那是清晨,她赤脚下了床,走到窗口那里,拉开厚厚的窗帘,一下就看见了。那是一个微型花园,在远方的半空,热带植物迎风招展。它慢慢地移近,一直移到她眼前。小贵连着“啊”了好几声,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小贵,你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小里坐起来问。
“那里是我没去过的云城的风景,最最南边,我的天!”
他俩并排站在那里,相互搂着,两人都是又兴奋又紧张。这近在眼前的热带景色,使他们那本来不够踏实的生活变得更虚幻了。然而两人都感到了生的欲望的跃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剧烈!小里的眼角溢出了泪,他反复喃喃地说:“小贵小贵,我们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小贵目不转睛地盯着棕榈,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一样。她于恍惚中听见小里在唤她,她一遍遍答应,并将手指抠进他肉里头去。他却没有听到,也没有感觉到。后来他挣脱小贵的手臂,转过身走出房门,走到走廊里去了。小贵有点愁闷地拉上窗帘,回到床上躺下。她听到小里在同人说话,好像那个人是启明。其间还夹杂了女人的声音,难道是院长?
一会儿小里就回来了。小里说他见到院长了,院长嘱咐他俩“好好观察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呢,真是个深奥的女人啊。小里也回到床上躺下了,刚才那一幕使他俩太疲倦了。小贵开玩笑说,现在他俩就像躺在大棺材里头的两具尸体了,这副棺材真大,裹尸布尤其别致呢。她握着小里的手,小里惊奇地感到,她一向冷冰冰的手居然发热了,连指尖都热了。两人都睡不着,又探起身子来看被子上黑白两色的花纹。小贵说,院长发给他们这种图案的被褥,肯定是隐藏了某种期望的,只是那期望是什么,她一时猜不出。小里接口说,他就更猜不出了,他已经觉出了院长的好,也觉出了院长对他俩有个培养计划,但那种计划的实质他是绝对把握不了的。他想,只要按院长说的去做就不会错,如果连院长说的是什么也摸不清,就按自己的理解去做好了。两人就这样讨论着,虽然没讨论出什么结果来,精神却慢慢好起来了。他们起了床,决定以后再不随便拉开窗帘看那种风景。如果哪一天想看了,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他们现在明白窗帘为什么会那么厚,而且是双层的、上面还安了滚轮了,那是为了挡住幻影的入侵啊。他们还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么高级的窗帘装置呢。小贵想,这栋楼里还有无数秘密需要他俩慢慢探索。也许他们只要保持好节奏,过好每一天,无形中就会实现院长对他俩的期望吧。看来她要寻找的是某种定力。是不是她已经找到了这个定力,她已经获得了它,只是自己还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