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六瑾和红衣女郎,以及启明(第5/6页)
她在心里惦记着阿依,所以连家也没回就进了马路对面的院子。孟鱼的妻子垂着眼站在院子里,显得很不高兴。
“阿依病了。”
“啊!”
“她是心病。启明那老家伙一来她就生病,还有她哥哥,给她很坏的影响。她是个没有主见的女子。”
六瑾知道老女人不欢迎自己,就道了别回自己家去了。
她在院子里伺弄着花草,有点空虚,有点莫名的焦急。这时蕊出现在围墙那里,六瑾连声叫着“蕊”,眼泪涌了出来。
“雪豹真的下山了,你闻到了吗?”她问蕊。
他俩相拥着坐在石凳上,蕊紧紧地握着六瑾的左手,不安地说:
“六瑾姐姐,你可不要走啊。你要是走了,我就认不出这栋房子了。”
“谁告诉你我要走,蕊?”
“是那只壁虎。有一天,它爬到围墙上来了。”
一会儿歌声就传来了。天上白云飘飘,两人都沉浸在回忆中。六瑾想,阿依是多么激烈的女子!在蕊的想象里,父母坐在阳光下破莲子,五只雪豹围绕着他俩。雪豹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呢?他记不清了。
阿依的歌声一停,蕊就跳起来,说:“火车已经到站了,我得马上赶去。”
六瑾盯着他匆匆的背影,心里痛了一下。蕊和阿依,她永远同他们隔着千山万水。她将工具收拾好,走进屋,坐下来给妈妈写信。
“……今天有令人鼓舞的消息。一个小朋友告诉我说,只要我住在这里,他就会认得出这栋房子。我想,别的人也是这样吧。妈妈,爹爹,这里永远是我们的家,对吗?前天,长寿鸟真的来了,它停在葡萄架上,我一进院门就看到了。它应该是从你们那里飞来的。这个信使,沉着地停在那里,仿佛是向我报平安。”
“前两天风刮得厉害,据说在边界线上,沙暴掩埋了一个村庄。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呢?现在此地却是一派宁静。宁静之中,长寿鸟就来了。我想,我不会离开的,因为你们也没有离开。这里有你们的青春,那不是幻影,就像阿依说的,你们建造了这座幽深的古堡……”
六瑾站起来封好信,有些东西在她心里变得清晰了。从前,在“雪山旅馆”的房间的窗前,做石雕的男友对她说:“小石城是一座年轻的城。”那人到哪里去了呢?那种事情真有隔世的感觉。
一直到晚上阿依才过来,她告诉六瑾说他哥哥回去了。阿依显得很惶恐,老是说:“他一定对我大失所望啊。”她指的是她哥哥。她跳过去抓墙上的壁虎,没有抓到,于是懊恼极了,说自己一点线索都没有了,关于启明老伯啦,关于孟鱼老爹啦,她完全处于无知的境地。抱怨了一通之后,她突然又变得镇定了,说自己将会“硬挺过去”。
“我爱上了一位老人,六瑾能理解吗?”阿依突然说。
“应该是启明老伯吧?连我都差点要爱上他了呢。”
“我三岁的时候,他带我去看河。他不到我家来,在远远的坡下面等着,妈妈将我交给他。那天刮风,我和他站在河边,他叫我站稳,还叫我大声喊,我就喊‘妈妈’。后来我就爱上他了。你不要以为我是住在那种地方,见不到年轻人,才爱上这位老人。不是那样的,我见过青年男子,山下的村子里面有很多。一般来说,他们都长得很英俊,但我不爱他们。”
阿依的脸在灯光下略显疲倦,这是很少有的,她总是那么活力充沛。六瑾想,会不会出事了?启明老伯怎么样了?
“阿依,你这么美,伯伯该有多么爱你。你对我们来说就像太阳。”
“不,不,他不爱我。他爱的是我死去的妈妈。”
“现在他在哪里?”
“他受伤了,你看见的,他总是受伤,然后就躲到什么地方养伤,我找不到他躲的地方,小石城这么大。”
“你哥哥恨他吗?”
“我哥哥也爱他,想变成他那样的人,可他变不了。他回家时很悲伤。”
六瑾关了灯,可是并没有见到绿色的月光。猫儿从窗台上走过,显得体形特别大。又有鸟儿在地板上啄食什么东西,阿依说是她撒了饲料。
“我常常想来你这里躲躲。可惜六瑾的古堡不属于我,我们只能来做客。”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搬来该多好,小鸟儿也来了,蛙们也来了。”
“这里空气太稀薄。你们家的人长着特殊的肺,是启明老伯告诉我的,你还不知道吧?所以呢,我们就只能短暂停留。”
她说的事六瑾早就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只是从来没有去细想过。她走到窗前,将鹦鹉换了个地方。再回转身来时,阿依已经不见了。
“她爱他,他不爱她!”鹦鹉说。
六瑾开了灯仔细看地板,她既没看到鸟儿,也没看到饲料。
六瑾坐下来回想阿依的哥哥的模样。他大约四十来岁,是个美男子。本来那张脸是很讨人喜欢的,可惜他太冷峻,给人的感觉像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一个人,扛着一只小狼在城里到处逛,该有多么显眼啊。他好像不喜欢城里,可又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听阿依说,雪豹啦,黑熊啦,还有其它食肉动物都不伤害砍柴人,因为砍柴人天天在山里,它们以为他们是同类。天天在山里劳动的人竟还对城里的事有兴趣,要来看看城里人“有没有疏忽的时候”。阿依有着这样的哥哥,大概时时刻刻都会生出紧迫感吧?阿依还说她父亲从来不下山。六瑾自己有没有疏忽的时候?比如说,她按时给母亲写信了吗?
在此前,六瑾还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山里人呢。她知道山里有砍柴人,那时她想,砍柴人一定同樱一样,满身都是记忆,走在平地上脚步落不到实处。所以她就对阿依感兴趣了,因为她的歌声和美丽,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她是山里人。
灯光下,那只小壁虎(也许是从前那只的女儿)正在往外爬,院子里的草丛中有动物穿过的声音。这样的夜,六瑾感到自己同阿依的哥哥这类人特别能沟通,当然,她的思念一点色情意味都没有,她只是想象自己同他一块去雪豹家里做客的情形。如果真有那种事的话,她或许能解开雪豹之谜。砍柴人同蕊一样,也是属于那个谜的。小壁虎爬到窗棂那里就不动了,六瑾在心里感叹:果真是一个新时代啊。她又同阿依的哥哥有了共鸣。此刻她觉得自己的思绪特别畅达,一吸气甚至可以闻到烟城的烟味了。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想不出启明老伯从前的模样,那种记忆依然是一团烟云。
有人在窗外喘息。六瑾奔出大门,看见邻居家的三个男孩在墙壁那里做倒立动作。月光照着,他们的身体在簌簌发抖。当六瑾走近去时,他们就站起来了。他们都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