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零时间》(第11/11页)

艺术家经历了漫长的挣扎之后,真相终于显露出来了。脉动;里边和外边;同心圆,这些词就是答案。原来人自身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存在的啊。人逃向广阔无边的内心深处,他的目标是无限的花样百出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有时化为山洞里闪烁的宝藏,有时化为辐射力巨大的爆炸物。与此同时,庞大的城堡时而收缩时而舒张,鬼神莫测。你以为你在向外跑,其实你钻进了它的心脏……。忽然,法里拉神父又将他的探索同拿破仑挂上了钩,拿破仑所在的厄尔巴岛也成了依夫·基督山岛的同心圆。

从不同的方面,法里拉和埃德蒙·邓蒂斯被监禁的含混的理由,同波拉巴主义者的事业有某种关系。 [104]

深究起来,难道不是要征服宇宙,人才首先囚禁自己的吗?人不可貌相,每一位挖掘者的内心,其实都有一个拿破仑啊。也许,法里拉在暗无天日的苦力劳动中怀揣的野心,一开始连他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然而,意识到或没意识到,一般来说不会改变城堡的结构,城堡太强大了。可是,如果人早一点意识到不是更好吗?那样的话人还可以主动肇事,弄出更多的花样来,生活也变得更丰富!

我们继续在黑暗中前进。只有我们的道路自身缠绕的方式警告着我们:另外的人的道路中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我们可以说,滑铁卢是这样一个点,在那里威灵顿军队的道路同拿破仑军队的道路交叉了…… [105]

在黑暗的宇宙间行走的人们要避开的东西,只能是死亡。因此才会有这么多的对称,这么多的同心故事啊。奇怪的是,道路越走越宽,人却越不甘心,他画出的图案也越有魅力。拿破仑,法里拉,还有我,我们的事业多么有趣,我们的三位一体的故事是一切有关精神的故事的模式。无论你的故事从哪里开始,最后都会绕着我们这个圆心展开。圆心的中央,是宇宙的内核,精神的起源。

我和法里拉画在监狱墙上的图表,类似于大仲马画在稿纸上的图表——他画这个是为了确定那些选中的变体故事的秩序。一叠稿纸已经弄好准备送去印刷了,它描写了我在马赛度过的青年时代…… [106]

终于落实到作家大仲马的小说了。我和法里拉的活动不就是大仲马的创作吗?我们“凭空”画图,“凭空”写字,其实凭的是自己的脉动。世界上的小说家都在写这同一本书,这本书的抽象画面能够引起每一个人的具体共鸣。比如我,就想起了马赛的日子。那么为什么而写呢?当然是为复仇,为灵魂的冤屈,为情感的冷漠,为自身的麻木。作者在复仇运动中激情地改写了大仲马的古典小说,将其变为了一本现代小说。而他自己则化身为“我”(邓蒂斯)和法里拉,将艺术的规律发挥到极致。两位互补的人物;两种互补的创造;两部互补的小说;两种互补的阅读。就像阴和阳。

法里拉从墙上打开一个缺口,冲进亚历山大·大仲马的书房,不动声色地、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些稿子——那上面书写着过去、现在和将来。而我不能像他。我会带着柔情去努力从年轻的邓蒂斯辨认出我自己——当时他刚刚被提升为舰长…… [107]

两个角色都暗含了另一面:激情洋溢的法里拉可以突然变成冷静的法官;具有逻辑头脑的邓蒂斯则又可以从世俗情感里吸取养料,以更好地进行抽象推理。这样的小说,人物性格多么的模棱两可,而且每个人物的背后都有无数的重影。而在作品中,他们的一次次冲击,一次次的被拒绝,凝固下来变成了厚厚的墙,也就是一堆堆的手稿。

两个主要角色构成讲述的两股推动力,就是这两股力量将小说扭成了螺旋的形式。情节每向前旋转一次,就成就一章小说。这种形式是开放自由的,最适合发展出丰富多彩的可能性。策划这类书籍的方法,就同策划越狱的方法完全一致。作者首先要弄清的是要将什么东西排除。当然,要排除的是死亡。堡垒之所以压榨人不就是为了排除死亡吗?

假如我成功地在头脑中建立了一座不可能越狱的堡垒的话,这座构想出来的堡垒要么将会完全等同于真实的堡垒——在这个例子中,我们将肯定永远不能从这里逃离,但至少,我们会获得这种宁静,即,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因为他不可能呆在任何别的地方——要么它就将会是这样一座堡垒,从它那里越狱比我们从这里越狱更不可能。而这,却标志着我们这里存在着一个越狱的机会。所以,我们只要认出那个地点(即,想象的堡垒中不符合于真实堡垒的那个地方),然后找出它来就行了。 [108]

前者是清醒的对人的处境的认识,后者则要倾听人性中那不屈的冲动。如果读者从一篇小说里读出了这两种意思,就抓住了那种抓不住的结构。当你找到那个神奇的点的时候,你会发现它在移动,在旋入更深、更微妙、更不可捉摸的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