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看不见的城市》的系列冥想(第10/11页)

他并没有完全睡死,他听见店主在屋里讲话。似乎是有个女人从外面进来同他商量什么事,他俩争吵起来,店主居然杀了那女的。然后他撬开地板,将尸体推进地板下的大坑,将地板重新钉好。编织工用力挣扎着醒过来,感到自己的背上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他看见店主钉完最后一颗钉子,放下锤子,正阴险地看着自己。

“我刚才说了很多胡话吧?”编织工陪着笑说。

“没有。你喝醉了就变得安静极了。你不再喝一杯么?”

他做出要去拿酒的样子,编织工连忙跳起来拦住了他。

“外面这么好的太阳,我怎么记得刚才下雨了呢?”他问店主。

“每次城里发生了凶杀,雨就落下来了。”店主阴阳怪气地说。

编织工不敢看店主,站起身往外走。他走在灿烂的阳光里,不住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必须马上开始工作。”

他的屋门口静悄悄的,推门进去,屋里还是一点异常的迹象都没有。他竭力回想那女人的样子,但怎么也想不出。屋后的温泉浴室里也找不到她昨天留下的踪迹。编织工想,是哪位祖先修了这个浴室,他们房屋的所在地又怎么正好会有温泉呢?

然而一进机房,外面又响起了雨滴的声音。雨滴急促地打在芭蕉叶子上,有种凶险的味道。他一边发抖一边上机工作,他织出的是一大摊血,这摊血慢慢地弥漫开,色彩慢慢地变淡,最后渗入到他原先织下的图案里去了。他如梦初醒,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有人一边高声说话一边进来了,是酒店的店主。

“我要是来,那女子就走了;我要是不来,你就走了。所以我还是来的好。”

店主脸上红通通的,显然喝得很多。他告诉编织工说天气很好。

“可是我听见了雨声!”编织工气愤地说。

“对于那些很普通的事,你不要大惊小怪。”

他说这句话时看着编织工的眼睛,直看得他低下头去。

他用手指着挂毯上的图案问道:

“你把她织进去了么?我看不见,可是我闻得到,真是满屋血腥味啊。”

店主让编织工同他一块到天井里去。外面果然是天气很好,根本没有下过雨的迹象。

“现在我要走了。”他拍拍编织工的肩头说,“你干得很漂亮。”

他关上门的时候,编织工心里有扇门也关上了。他感到渴,他的体液都烧光了。

温柔的编织工(十八)

他在深夜进入了他织出的城堡。

他听见机房里有杂乱的响动,就起身点了灯去看。屋里有很多影子,他将手中的油灯举得高高的,却看不清眼前之物。一个声音从墙上那些人影里头响起:

“来看看你干的好事吧,冷血的人啊。”

那些人影都在沉痛地扭动着身子。他走向那面墙,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油灯从他的另一只手里掉到地上,四周成了一片黑暗。

编织工小声地向那人争辩道:“我并没有干什么,我并没有……”但那人死死抓住他往前拖去。墙消失了,他被夹在很多人中间往前走。

也许是通道越来越窄小,他感到自己被夹得越来越紧,到后来,头顶也擦着了泥巴洞壁,泥灰掉进眼里。他同周围人一样弯下腰往前移动。忽然,大家都动不了了,像骨牌一样倒下去,有很多人压在编织工身上,使他不能动弹。有人在黑暗里小声说:“前面塌方了。”编织工想,他上面压了几个人呢?这样一想,被压住的背部就有些发麻。

“我们在什么地方啊?”

他问他上头的这个人,这个人大张着一张臭嘴往他脸上哈气。

“都是你把我们弄到这种地步。”

那人说了这一句后就在他脸上咬了一口,咬得他发出惨叫。他一叫,周围就骚动起来,编织工感到被挤得要窒息了。骚动的时间不长,他又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他知道他上面这些人全都在无声地谴责他。脸上被咬的地方在流血,一共有两股血,都流向脖子那里,痒痒的。上面那人又说话了。

“要是你知道你也有今天,你还会那么起劲地工作吗?”

“我没听懂你的话。”编织工有点好奇地说。

“我们在你家的墙上等了好多年,你终于来了。你不但织出了这个地下土城,还织出了我们。我们的人数是越来越多了,现在啊,可说是寸步难行,因为通道那么狭小。你这个强盗,为什么不停下来呢?只要听到织机一响啊,我们的心都碎了。”

那人用膝盖抵了抵他的肚子,他又痛得发出惨叫。但是这一次,周围的人没有骚动。他们的冷静更令编织工恐惧,他担心残酷的报复要开始了。

“你怎么这么敏感呢?”那人说,“这可不好。你要是在这种地方呆上10年,就不会这么敏感了。而且你织出的通道那么狭小!”

他很生气。编织工害怕他又要咬自己,就一声不吭。

骚动忽然又开始了。这一次编织工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压在他身上的这些人变得像铁板一样硬,从三面将他的身体夹紧。起先是大小便失禁,到后来连肠子都被挤出去了,脑袋也被压得扁平,他甚至听到了脑壳碎裂的声音。

编织工最后的记忆是许多蚂蚁在黑暗的地下城里奔跑。

编织工从墙里头走出来的时候,酋长的女儿正坐在他的织机旁。她头上的头巾不见了,脑袋显得很小。

“我在你的广场上织了一眼泉水,不是在中心,却是在边缘,是温泉。”

她显出抱歉的神态,站了起来。

“你离开得这么久,机器都要生锈了。我知道你去的地方是地下城,父亲就在那里。”

“你不去看看你父亲吗?”

“我?不,还不到时候呢。你瞧,我做了一个记号,我织的泉眼在这里。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会将你的挂毯上全部织满泉眼,那种热气腾腾的温泉。”

他没看见她织的泉眼,他看见的是她流血的手,她的十个指头都在流血,血滴在地上。他想问她,又不敢问。

“你看看墙上的这个洞,”她说,“五天五夜,我一直用双手往外扒泥土,我的手就成了这个样了。起先我还以为走出来的会是父亲,没想到却是你。”

现在轮到编织工抱歉了。

妇人走了之后,有好些天机房里都是那种血腥味。编织工在梦中去城堡漫游时,就是循着血迹找到那个泉眼的。那口井在卖桔子的摊位后面。井打得很浅,里头的泉水冒着浓浓的白气,显得温度很高。有一个男人站在井里洗澡,他的头部刚刚露出井沿,头顶上立着一只灰鸽。那个人并不是酋长。卖桔子的小贩却说,他就是酋长,因为早年曾从尸堆里爬出来,所以老感到身上不干净,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站在温泉井里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