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读《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第15/17页)

由于目标是美,艺术活动就排除了直接的生理性。生理冲动的变形是向着美敞开的。那么优美的、为人所独有的变形,就好像人生来如此。可是,人难道不是生来如此吗?每个人的渴望里头,不是都有一个真纪子小姐吗?宫木夫人和桶田先生不都是在通过“我”这个媒介同他们的女儿沟通吗?镜子的产生,也是由于人类爱美的天性啊。以自己的精神维持生存的艺术工作者,总是想看见自己的“看”,看见自己的“写”,光的折射给他带来生机和愉悦,他渐渐参透了这宇宙间的玄机。故事中“我”的心路历程也是意味深长的,一开始“我”很想反抗“我”的导师桶田先生,可是“我”又离不开他的女儿真纪子,于是“我”掉进了桶田先生编织的奇异的阴谋之网。当然,也许网决不是谁编织的,它本就存在,只是没被人意识到而已。搞艺术就必然要反抗理性的表层制约,但这种反抗不是疏离,而是网中织网,是细分生命的体验,将一天当一年来活。有点阴沉的桶田先生眼里的瞳仁,正是悬挂于宇宙里的明镜。

第九章

人可以在相对隔绝的空间里审视灵魂,比如坐在飞机上阅读。然而人一旦降落地面,就被迫进入阴谋。在纯虚构的阴谋王国里,一切都是演戏,戏中又有戏。体验生命的演出对于艺术家来说是生死攸关的事,活一天就要演出一天。越是高手,剧情越复杂,感觉的层次越多。每一个出场的演员内心的意图都是深不可测的,每一句台词背后都有多层次的潜台词;对立的双方你死我活地搏斗,但又互为前提,相互受益。演员的倾向成了面具,面具下面还是面具,永无实体。真正的实体是什么呢?也许是“死”。可惜死无法“经历”,只能演出,这是前提。在这个前提之下,生命成了最大的矛盾。女读者具有不可动摇的铁的意志,她自投罗网,戴上镣铐,将理性判断打入深渊。这种意志却并不是要将男读者带向坟墓,正如“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围剿与反围剿并不会导致矛盾的一方被消灭一样。激情越高涨,花样越百出,人物的身份越暧昧;理性扼制感觉,感觉渗入理性,谁胜谁负,永无定论。

“身体是制服!身体是武装的民兵!身体是暴力!身体要求权力!身体处在战争中!身体宣告自己为主体!身体是目的,不是手段!身体具有含义!能进行交流!它怒吼、抗议、颠覆!” [244]

女读者的这一番叫嚣说出了艺术的起源。从人这种高级生命中诞生的伟大意志演绎了艺术生存的模式。艺术是永恒的,因为生命是不朽的。灵魂中的矛盾通过对峙与交合来促使灵魂的更新。一切都是虚构,这虚构却是生命最大的真实。可是一旦虚构开始,人立刻会发现,意志是一个捉摸不透的谜,是两股殊死搏斗的力的合力,并且这两股力自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演出者只能顺应某种模糊的召唤投身于剧情,在追逐高潮的过程中感受那严厉的观照。

那么,我到底要什么呢?我为了反抗制裁而同女主角厮混,发泄了欲望,可是这种事又好像并不完全是我要的。我和她都被事先埋伏的摄影师拍下了丑态,我要追求艺术满足的愿望也落空了——计算机出了毛病。我陷入烦恼之中。当然,到了下一次,我又会重新奋起,再次投入剧情演出——我对弄清自己的意志永远怀着巨大的兴趣。

在空墓穴的周围

这一篇可以看作博尔赫斯的短篇《南方》的另一种版本,它讲述的是人的原始之力向古老记忆的一次突进,或者说作者进行的一次死亡演出。

纳乔的父亲临终时要向纳乔吐露生之秘密,但这个秘密不是用语言说得出来的,父亲没能说出来就死去了。纳乔必须亲身去体验那秘密到底是什么,父亲仅仅告诉他秘密发生在纳乔所诞生的奥克达尔村。

当天空中的秃鹫飞散,黎明到来之时,少年来到奥克达尔——这个人类居住区的边缘。它包含着过去与将来的秘密,它的过去与它的将来是拧在一起的。这就是他的故乡,到处弥漫着荒芜、绝望和凶险,而在古代,人们误认为这里盛产黄金。

我穿过一连串的地方,但我越往里走,越觉得自己是往外走。我从一个庭院走到另一个庭院,这个大建筑物里所有的门都好像是给人离开的,而不是让人进来的。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些地方,但这些地方留在我记忆中,那些记忆不是回忆而是空白,所以在这里发生的这个故事应该使人产生不辨方位的感觉。我的想象努力要重新占据这些空白,但它们仅仅呈现梦的形式,并且这些梦在出现的瞬间就被忘记了。 [245]

“故乡”就是这个样子。艺术家要向内探索(回家),这种探索其实又是向外,向未来的突破。与世俗反其道而行之的时间,正是故乡的特征。在创造中,人不能偷懒,因为下一刻的每一瞬间全是空白,要依仗于人不断生出色彩和形式来充实它。终极的归宿感也是不可能的,人永远在离开,在走向未知的处所,故乡其实是无尽头的旅途。所以人,没有休息的借口。

既然记忆不能被动地复活,少年便开始了空白中的想象。起先想象中出现的是从前生活的蛛丝马迹——一床地毯,一袋种子,一个马厩等,然而这些都被暗影笼罩着,暗影里头有含糊不清的议论和歌声。想象继续往深层次切入,主体被一股神秘的力拖进去。

接下去各种感觉就出现了,先是气味,接着是形象。故乡的人们没有年龄,因为他们处在永恒的时间里。这些人请少年吃他婴儿时代的食品,对他谈起他父亲。风暴、暗无天日、杀戮、流亡,这就是他父亲、也是艺术的内涵。这个从昏暗中永远出走了的性格暴烈的青年,永远留在故乡的记忆中。少年在院子里看见了英雄发黄的照片,这位英雄是被他父亲杀死的。他还同父亲情妇的女儿相遇,并同姑娘厮混。在关键时刻姑娘的母亲赶来,搅乱了两人的好梦——此地不允许同肉欲有关的事。少年被打发去同他父亲的另一位情妇见面,她是一位夫人。夫人告诉他说他父亲是属于夜晚的赌徒,而奥克达尔的人长相都一样,这是由于血统的混淆。少年又想同夫人的女儿鬼混,女郎露出牙齿说她能要他的命。当他们正要鬼混时,夫人及时地出现了,肉欲再次被禁止——就如同在艺术体验中一样。

故乡的法则到底是什么呢?这位叫做“纳乔”的少年在此地应该如何样行事呢?这个秘密由他父亲的情人阿娜克列塔揭开了。故乡流传着一首歌,歌里头提到死尸与墓穴。多年以前,少年的父亲同阿娜克列塔通奸,阿的哥哥同通奸者决斗。流氓战胜了英雄,继而远走他乡。但是掩埋英雄的墓穴却是空的,留下了永久的谜语。故乡伟大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少年,一瞬间,他看到了英雄,也许那位英雄就是他那流氓父亲的魂灵,他萦绕于故乡昏暗的夜里,而他的肉体在人世间流浪,墓穴在家乡等待他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