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行(第5/7页)
“你看我,”他笑道,“这么胖,睡裤都买不到。现在要做都没裁缝肯跟你做这个东西了。你看我这条,还是去年前年的,凑合着穿穿。家里还就是穿这个舒服自在。”
张大姐打量一下,也笑说:“这简单东西我还会做,您拿布来,我给您做。您有多的,给一条我做个样子。”
傅先生受宠若惊,忙道:“那这样麻烦你—— ”
“不麻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您这剪个七尺半八尺大概够了。”张大姐说。
“剪布我也不会,你一起包办了吧?”傅先生的腰是固定一个姿势久些就不疼,这下言语情态都活泼了起来。
“那不好,还是您自个儿去剪的合意——不然,您要能抽个空儿,待会雨停了一起走一趟,我们那里市场里有卖布的,这儿去要不了十几分钟。您剪了,我一路就带回去了——哎呀,您瞧,我都忘了您腰疼!”
“不碍事,这腰走发了就好,走发了就好。”傅先生笑道。
睡裤不几天做好送来了,张大姐无论如何不受工钱,傅先生就强留她吃中饭。他烧得几样好家乡菜,这天限于冰箱里存货,只露了半手,张大姐吃新鲜,赞不绝口。傅先生平日一个人吃午饭,都是胡乱打发,许久未有下厨的兴致了,忽然遇见知音,不可放过,又订下约。张大姐做得一手好面食,也还邀傅先生。两老于是发现雨季里的新节目,开始了每星期一两次不定期的午餐会,也切磋琢磨厨艺,各有所得,很是快乐。傅先生跟家里先还报告经过情形,后来却不说了,自己也弄不清是何居心,也许真觉得没必要把个事情老挂在嘴上说吧。
这晚傅先生先睡着了一会儿又醒来,听见庆恺和锦玉两个还在说话,声音不低,大概以为他睡熟了还是怎么。
锦玉说:“哎,你爸爸的女朋友今天又来了。”
“你又晓得了。”
“真的嘛。你看哪天你爸爸最高兴,厨房里又蒸锅、炖锅的搬了一屋就是了。”
“干吗,惹了你啦?”
“什么话?要是能让他每天都这么高兴,我还乐得天天帮他收拾呢。哎,你知不知道,他们两老很有意思哎。”
“怎么样?”
“你爸爸不是不爱洗碗的吗,我看都是张婆婆洗的碗。”
“怎么?”
“碗都放错了地方!”
两夫妇外面笑了起来,傅先生躺在里间也哑然失笑了,他不大提的,不想事迹这样不秘。
“哎,你说你会不会多个新妈妈?”锦玉说。
“好主意!你就是少了个恶婆婆来管你。”
“少讨厌!我是说真的哎。”
“唉——我是愿意哦,可是我爸爸不会开这个口的。”
“你晓得?”
“我不晓得谁晓得?知父莫若子。”
“他不说你说啊。”
“算了吧,说了给他骂一顿啊?哎,你这么热心干吗?张婆婆请你来做说客啊?”
“死讨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是看了他们在一起真好。你记不记得你爸爸那天穿了新睡裤,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还学模特儿走台步给小平和安安看。哎,有时候我觉得你爸爸蛮有点幽默感的耶。”
“所以我才那么幽默!”
“你是讨厌!哎,我们星期天请了张婆婆女儿女婿一块吃个饭怎么样?”
“相亲哪?你根本还不认识人家。”
“不是嘛,看看他们的意思怎么样。你看,庆恺,我们天天把你爸爸一个人丢在家里,他有多无聊,跟张婆婆交个朋友嘛,又怕我们笑,都不敢讲了,年纪大有个伴总是好,我们照顾不到的地方,也有人想得周到一点。”
“好哇,原来你是逃避责任。”
“你可恶嘛!我是替你爸爸着想哎!”
“你这个幻想派!你是一厢情愿,你问过张婆婆啦?你问过我爸爸啦?去去去,睡觉去。明天你不上班啦!”
他听见他们打他门前经过,心中莫名地兴起一阵怅怅之感,他可没存心听这壁角的,更别提等着有个什么结论了。可是就这样完毕了?他不禁难以释然,是今天才知道他和张大姐也能够有婚姻这一层,七十靠边了还有男女之分啰,七十又怎样呢?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人生七十才开始……他胡乱想着,竟致无眠。
雨季还没有过去,他们的餐会却无声无嗅地断了。这次该张大姐的了,她却一直没来电话。傅先生因为有了件心事,自觉不太能见她,也不联络。这下午他又无所事事地站在窗前痴痴凝望,觉得脊骨有点酸软,不晓得是不是风湿又要发作,却竟不知何时雨已停了,太阳光朗朗地洒了一地,雨余青山也特别鲜翠欲滴,他忽然想起张大姐这么久未有消息,是不是病了,闲闲地就拨了个电话给她:
“喂?”张大姐只一声就听出来是他,“您傅先生。”
“嘿,嘿。”他一时竟无话可说。“好久不见,你好?”他都不晓得自己在外面做了一辈子事情的人,讲话这样不老练。
“好。您好?风湿没犯吧,这天气,您看这会儿又天晴了。”
“这边山上有人上去哎。”他造谣。“你要不要来走走啊?”他倒不是真想要邀她一晤,只这话就顺口来了。
她说没在下午爬过山,快五点了太阳还是好晒,孩子快回来了,要准备晚饭,他讷讷地说了两句敦促的话,自己都觉不高明,她却被说动了,答应就来。傅先生搁下电话,进浴室刮脸,对镜觉得很惭愧:都六七十岁的人了哪,还这样沉不住气。
山后石级道旁林荫甚浓,果然一点不热,石阶甚至都还湿滑滑的,走起来需要特别谨慎。这时候没有其他的游人,又是霪雨才霁,只听得鸟鸣特别啁啾,前面偶见林叶疏处一圈圈艳阳光影,风动处像在舞。
两人寒暄以后,再都无话。都注意到对方瘦了的这一层,却教傅先生觉得亲切可感。虽然路默默地走着,他实在也不以为有什么特别的尴尬。有些事是不去想它就好。
忽然旁边的张大姐一个踉跄,他忙伸手一搀:“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