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衣裳(第2/4页)
晚上,风吹动着森林,帐篷就像在水中漂浮。
行刑人梦见了太太长裙下的膝盖。白皙,光洁,而且渐渐地如在手中,渐渐地叫他的手感到了温暖。先是非常舒服的肉的温暖,但立即就是又热又黏的血了。
在两三条山谷里虚耗了几个月枪弹,到了罂粟收获的季节,大家不约而同退兵了。等到鸦片换回来茶,盐,枪弹,冬天就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雪把那些彼此发动进攻的山口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兄弟战争又一次暂时停顿下来。
大片大片的雪从天空深处落下来,尔依终于打开锁,走进了头一次上了锁就没有开过的房间。看到那些死人留下的衣服,他的孤独感消失了,觉得自己是在一大群人中间。人死了,留在衣服里的东西和在人心头的东西其实是一样的。那些表情,那些心头的隐痛,那些必需有的骄傲,都还在衣服上面,在上面闪烁不定。人们快死的时候都要穿上最好的衣服,这些衣服的质地反射着窗外积雪的幽幽光芒。雪停的时候,尔依已经穿上了一件衣服走在外面的雪地上了。是这件衣服叫他浑身发热,雪一停他就出去了。他宁愿出去也不想把衣服脱下来。衣服叫他觉得除了行刑人还有一个受刑人在,这就又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了——一个行刑人,一个受刑人,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正敞开口吮吸着飞雪的世界多么广大。天上下着雪,尔依却感到自己的脸像火烤着一样。雪花飘到上面立即就融化了。尔依在雪地里跌了一跤,他知道那个人是突然一下就死了。不然不会有这样的一身轻松。这么一来,他就是个自由自在的猎人了。尔依在这个夜晚,穿着闪闪发光的锦缎衣服,口里吹出了许多种鸟语。
回到家里,他很快就睡着了。并不知道他的口哨在半夜里把好多人都惊醒了。醒来的人都看见雪中一个步伐轻盈的幽灵。
第二天,他听那么多人在议论一个幽灵,心里感到十分的快乐。
这个晚上,尔依又穿上了一个狂暴万分的家伙的衣服。
衣服一上身,他就像被谁诅咒过一样,心中一下就腾起了熊熊的火焰。他跑到广场上用了大力气摇晃行刑柱,想把这个东西连根拔起。这也是一个痛快的夜晚,他像熊一样在广场上咆哮。但没有人来理他。土司在这个夜晚有他从哥哥那里抢过来的女人,困倦得连骨头里都充满了泡沫。何况,对一个幽灵,人又有什么办法呢。人总是对付人的挑战,而对幽灵保持足够敬畏。白天,尔依又到广场上来,听到人们对幽灵的种种议论。使他失望的是,没有人想到把幽灵和行刑人联系在一起。人们说,岗格喇嘛逼走了敌手后,就没有干过什么事情,佛法昌盛时,魔鬼是不会如此嚣张的。还有人进一步发挥说,是战争持续得太久,冤魂太多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是行刑人穿上那些受刑人的衣服。尔依找来工具,把昨天晚上摇松动了的行刑柱加固。人们议论时,他忍不住在背后笑了一声。人们回过头来,他就大笑起来。本来,他想那些人也会跟着一起哈哈大笑。想不到那些人回过头来看见是行刑人扶着行刑柱在那里大笑,脸上都浮出了困惑的表情,尔依没有适时收住笑声,弄得那些人脸上的表情由惊愕而变得恐怖。尔依并不想使他们害怕,就从广场上离开了。风卷动着一些沙子,跑在他的前面。尔依不知不觉就走在了上山的路上。在萧索的林中行走时,听到自己脚步嚓嚓作响,感到自己真是一个幽灵。多少辈以来,行刑人其实就像是幽灵的,他们驯服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们需要的只是与过分的慈悲或仇恨作斗争。每一个尔依从小就听上一个尔依说一个行刑人对世界不要希望过多。每一个尔依都被告知,人们总是在背后将你谈论,大庭广众之中,却要做出好像你不存在的样子。只是这个尔依因为一次战争,一个有些与众不同的土司,一两件比较特别的事情,产生了错觉。他总是在想,我是和土司一起吃过饭的,我是和大少爷的太太在行刑时交谈过的,就觉得他可以和所有人吃饭,觉得自己有资格和所有的人交谈。现在,他走在上山的路上,不是要提出疑问,而是要告诉贡布仁钦一个决定。
贡布仁钦在山洞里烧了一堆很旺的火。
他那一头长发结成了许多小小的辫子。尔依说,山下在闹幽灵。贡布仁钦端一碗茶给他,行刑人一口气喝干了,说:“你相信有幽灵吗?”贡布摇摇头。他的眼睛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幽灵,也没有什么魔鬼,如果有那就是人的别名。
尔依说:“早知道你明白这么多事情,说什么我也不会把你的舌头割掉。”贡布仁钦笑了。
尔依又说:“我是一个行刑人,不是医生,不想给人治伤了。行刑人从来就是像幽灵一样,幽灵是不会给人治伤的。”贡布仁钦的眼睛说,我也是一个幽灵。
尔依从怀里掏出酒来,大喝了一口,趁那热辣劲还没有过去,提高了声音说:“我们做个朋友吧!”贡布仁钦没有说话,拿过他的酒壶大喝了一口。喇嘛立即就给呛住了,把头埋在裆里猛烈地咳嗽。他直起腰来时,尔依看到他的眼眶都有些湿了。行刑人就说:“告诉你个秘密,他们真的看见了,那个幽灵就是我。”尔依讲到死人衣服给人的奇异感觉时,贡布仁钦示意他等等,从洞里取来纸笔,这才叫他开讲。他要把所有的一切都记在纸上。贡布仁钦打开一个黄绸包袱,里面有好几叠纸,示意行刑人里面有一卷记的是他的事情。这时,天放晴了,一轮圆圆的月亮晃晃荡荡挂在天上。从山洞里望去,月亮上像是有和他们心里一样的东西,凄清然而激烈地动荡着。尔依说,我知道狼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夜里嚎叫了。贡布仁钦就像狼一样长叫了一声。声音远远地传到了下面的山谷。于是,远远近近的狼跟着嚎叫了。
临行的时候,贡布仁钦写下一张纸条叫他带给土司。
土司看了不禁大笑,说:“好啊,他要食人间烟火了嘛。”信里说,酒是一种很好的东西,他想不断得到这种东西。尔依听了,知道自己真正有了一个朋友。尔依说:“那我明天就给他送去。”土司对管家说:“告诉他,我和他说过话,不等于他就有了和老爷随便说话的权利。”管家说:“还不快下去,要你做事时,会有人叫你!”土司又对管家说:“告诉他,他以为对他的一个女主子动了刀,就可以随便对主子说话,那他就错了。哪个地方不自在,他就会丢掉哪个地方的!”尔依知道自己不能立即退下。他跪在主子的面前,磕了几个头,才倒退着回到门外。这天晚上,他没有去穿那些衣服。他说:“其实我并不想穿。”声音在空空的屋子里回荡。第二天,他又给叫到广场上去用鞭子抽人了。抽的是那天说幽灵是因为战争老不结束才出现的那两个人。行刑人不想把自己弄得太累,所以打得不是很厉害。他不断对受刑人说:“太蠢了,太蠢了,世界上怎么会有幽灵。告诉我幽灵是什么东西。”用完刑,受刑人说:“怎么没有,有。”“告诉我是什么样子。”“穿着很漂亮的衣服,上面的光芒闪烁不定,像湖里的水一样。”尔依说:“哈!要是那样的话,我倒情愿去当幽灵。这样活着,没有好衣服,有了也舍不得穿。”他们说:“喇嘛们念了经,土司动了怒,幽灵不会出来了。”尔依这次行刑没有用到五分气力,两个家伙才有力气跟他饶舌。回去时,看见两个小喇嘛端着木斗,四处走动,把斗里的青稞刷刷地撒向一些阴湿的角落。尔依说:“两位在干什么哪?”回答说,他们的师父在这些粮食上加了法力,是打幽灵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