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7页)
与遗体告别的仪式明天上午九点钟开始,市里的头面人物、社会贤达、三教九流、死者的生前好友都要来。他们的臂上都缠着一条用一等缎子裁成的黑纱,隐藏在天花板里的麦克风放出千篇一律的音乐,嘎嘎吱吱地响,宛若老鼠在啃着房顶的木板,听着让人发笑。中国人所谓:头上三尺有青天,青天者,上帝之谓也。殡仪馆里的上帝是只老耗子,当人们为王副市长的谢世愁眉不展时,上帝却在吱吱嘎嘎地啃房顶。
人们把王副市长抬到她的工作台上。他的枯皮的像根柴禾棍一样的妻子由他的一双儿女搀扶着,来到她的面前。
她的手脚一阵冰凉,侦怒的老鼠用爪子和磨得风快的牙齿毫不客气地撕咬着她的盲肠。爱情使人变得残酷无情。但她立即问、逼问、穷迫猛打:你爱过王副市长吗?性交与爱情是一回事吗—这个问题也请你们思考。我们感到无聊,不愿思考。
多年前,当她被留小平头的物理教师跟踪迫击的时候,曾在河边见到过携着妻子和儿女散步的王副局长。蓝色的小河从玉莲山上流下来,流经一望无垠的宽广原野,载着稻麦的芬芳和婆婆的树影,穿过了这座举世无双的小城市。在市中心的人民公园那里,小河弯了一下,把一片银皮的白杨树揽进了怀抱,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茸茸的绿草,怒放的鲜花,一排排长椅,孕育了无数婴儿。每天凌晨,清洁女工从这里清扫起一簸箕透明乳胶制成的避孕套。这是个脾气古怪的女工,她不就近把避孕套倒进垃圾桶,而是穿过白杨林,踩着潮湿的沙地,让脚印留在沙上并且渐渐渗出水,她把一簸箕避孕套倒进蓝色的河水里。她倒避孕套的动作有点像田径运动员投掷铁饼,可能她在第八中学读书时受过体育教师李长拳的指导。她两脚八字分开,像钉钩一样抓紧地面,上身往后旋转一百六十五度,一定是块块肌肉紧急收缩,目如闪电,横扫河上旖旎风光,然后,喇啦一声响‘粉加一抹瀑布横飞,或者也像独立岸边的渔翁,撤开了一扇银丝线结成的大
网避孕套漂浮在蓝色的河水里,缓缓向东流去。那么好看,好像鱼缭泡。清洁女工呆呆地立着,犹如聆听着教堂的钟声默默祷告的信女小河载着人类的一夜风流漂向大海,无数的不走运的梢虫被分解成蛋白质和水。没有一条河流不是人类的排泄孔道。
这位清洁女工是谁呢?李玉蝉在凌晨时这样想着。傍晚,蓝色的河L躺着一条金色的太阳光,她看到迎面走来的市劳动局王副局长王携着他清瘦的妻子的手,还位着他的女儿的手,他妻子还拉着他儿子的手,一家四口排成一字横队,犹如河中的大蟹横行霸道。水缸里的河蟹与石榴花的颜色和王副局长口腔里的味道一起攻击着她的感觉,使她想念起鱼市上形形色色的鱼儿。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如果王副局长不故意扭歪他的铁砧子般的方形大头,如果王副局长不是装作看河里的水鸟而避开她的目光,如果王副局长十分随便而坦然地松开他妻子的手走上前来主动握住她的手,握她手时再用小手指搔搔她的手心轻轻一调情,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像个情场老手一样告诉我们。
她从东往西走,晚霞如火,使她的脸光彩夺目,清瘦女人用完全乌黑的眼睛看着她。
王副局长的儿子是个潜在的大情种,他频频扯动着清瘦女人的手说:
“妈,妈!你看看这个阿姨多漂亮!你快看看这个阿姨的脸!”
李玉蝉对我说,她当时并没有想什么,她的脑袋里的齿轮都咬住了,她只是感觉到难以忍受的燥热,在很高的地方,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命令她:
“脱!脱掉你所有的衣服!”
她说她无法抗拒这来自高空的命令,她事后认为这声音就是把精液射人她母亲的子宫里、形成了她的肉身的那个男人的声音。虽然她从来没见过他的面,但她固执地断定这就是父亲的声音。谁敢违抗在天之父的命令呢?她对我说,再说,我为什么要违抗他的命令呢?
她用十分迅速的动作把当时流行的半截袖圆领花边绸衬衫撕下来,一甩手,衬衫飘扬,有几分像一只翩翩飞舞的大蝴蝶,ra命般她落在r王副局长的头上。
阿姨真好看!王副局长的儿子开始欢呼。
卜副局长的儿子的阿姨一弯腰两跷腿又把裤子褪下来,扔到了王副局长怀里。
阿姨身上有毛!
她周身覆盖着一层柔软的金毛,美丽得让人心惊肉跳。王副局长的妻子吓得小便失禁。王副局长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发呆。
她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圈。让他们前后左右看个够。她只穿一双塑料鞋,慢慢走了两步,然后,稍稍一停,便飞一般向河里冲去。她的肉体在插人河水之后,在河面上闪过一道彩虹,辉煌得犹如火爆爆开放的石榴花。
她的肚皮拍击水面的声音沉重而滑腻地绕着白杨树干旋转。
王副局长叹息了一声,把李玉蝉扔给他的衣服塞给妻子,走到河边,慢腾腾地脱掉衣服,好像一位被强迫隔离的病人剥掉沾染着病毒的衣服。他不如李玉蝉彻底:李玉蝉跳河时只穿着一双鞋,王副局长穿着银亮的黑色牛皮鞋。还穿着一条肥大的大裤视子。
他试试探探地把脚伸进河水,河水温暖柔软,咕咕地灌进鞋奋兄里。王副局长是汗脚,它们正在闷热的漆黑一团的鞋音兄里流汗发胀,着了河水,愉快的咕哪着,好像两条大贴鱼。好像两条大贴鱼,他的两只脚都下了河。他膛着河水往前走,小腿淹没大腿淹没大裤权子漂了一会就粘在屁股上。这时候他的精瘦的妻子和儿子站在河外的草地上高喊着救人。
有一条大鱼猛烈地撞了一下他的大腿,他就着劲儿趴下,往前游动
李玉蝉告诉我她一跳到河里就张大嘴巴喝水。河水清冽甘甜。为了喝到没被阳光晒透、更加清例甘甜的河水,她潜到河底。她说河底的水是透明的,像蓝色的冰块,有好多萦皮的小娜鱼在咬架,咬得鳞片飞舞,腥味扑奔。她看到了王副局长的身体。她说王副局长抱住她时她听到空中的父亲命令她嚎叫,她便嚎叫,一阵做爱般的快感,空前的强烈。空前的强烈。她说:我大概昏厥了,死在婚床上的新娘是最有福气的人;死在老情人的怀抱里比死在婚床上还要幸福。
现在,精瘦女人完全乌黑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李玉蝉发现她是一个面貌丑陋的老女人,嘴巴很大,颧骨很高,牙缝里渗出凉森森的气息,如果说有一种女人的嘴巴是地狱,那一定是指王副市长妻子的嘴巴。当年那个高喊“阿姨阿姨多美丽”的小男孩长成了身材高大的男人,蓬松着一头长发,好像大科学家牛顿先生。酷肖王副市长的黑色方脸上,密密麻麻生着白头粉刺。那个小女孩也长大了,八成是结了婚,挺着个大肚子,当然不结婚也完全可以挺起一个大肚子。她呼吸粗重,行动滞缓,黑油油的脸上长着蝴操斑,好像铁器生了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