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门牙(第5/6页)



肖班长走上去,劝着她:“老羊老羊,回去吧,让新兵们笑话你。”

“笑去吧!笑去吧!笑我就是笑他娘!小肖啊,要不是你们主任有病,我早有了一群孩子呢!”女人像糖一样黏在我们班长身上。

“李家田!”我们班长喊了一个老兵,一人架着一条胳膊,把老羊送走了。

我们主任满面青紫地站了一会儿,就提着木枪向业务办公室那边走,路过一个躺在墙边上的汽油桶时,我看到主任像头豹子似的端着木枪冲上去,捅得汽油桶咕咚一声响。汽油桶遍地打滚。一只大耗子沿着墙根,唧唧叫着逃跑了。

就是那天晚上,我们班长带我们到唐家埠“骡子”家闹洞房。“骡子”家院子里出出进进好多人,红窗纸被电灯照得那么漂亮。班长和院子里的人打着招呼。一个女人喊:“大婶子,解放军来了,快出来接待!”

一个小脚女人跑出来。

我们班长说:“恭喜大娘!恭喜大娘!”

老女人兴奋得浑身哆嗦,说:“谢谢解放军……谢谢解放军,骡子,骡子,快来。”

那个叫骡子的新郎穿着一身铁板样的新衣,站在班长面前,搔着后脑勺子,傻呵呵地笑。班长撞他一膀子,说:“小子,快带我们去看看新媳妇。”

骡子像领了将令一般,跑进洞房,轰赶着满屋的小孩子。

小孩子们愤愤不平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我们鱼贯进洞房。

一个小男孩大声喊:“解放军!别进去,他家是富农,他媳妇家是地主!”

骡子和骡子的母亲都垂下了头。

班长命令我:“小管,去把那个喷粪的小兔崽抓住,骟了他的蛋子!”

没等我出门,那个小男孩就一溜烟走了。

房间很小,地上站不下,班长带头上了炕。新媳妇坐在炕角上,满脸通红不敢抬头。

骡子手忙脚乱地为我们倒茶递烟。

班长拿着一支烟,盯着新媳妇问:“你叫什么名字?”

新媳妇像蚊子嗡嗡一样回答。

“你抬起头来让我们看看。”班长说。

新媳妇的头垂得更低了。

班长说:“骡子,让你媳妇抬起头来。”

骡子说:“你……抬起头来……给解放军看看……”

新媳妇抬起头,果然很漂亮,鹅蛋脸,圆眼睛,鼻子小巧端正,两颗泪珠在新媳妇眼里骨碌碌打转。

“真俊,活活地跟我妹妹一个模样,骡子,你真是好福气!”班长拍了骡子一巴掌,转脸又对新媳妇说,“哎,你家还有姐姐妹妹吗?介绍个给我。”

骡子说:“班长,您开什么玩笑,就是天仙下凡,您也不喜要呢!”

班长说:“去你的!这样吧,骡子,我回老家把俺妹妹领来嫁给你,你把她让给我。”

新媳妇那两颗酝酿已久的泪珠滚出眼眶。她从身后不知什么地方,摸出一个纸包,剥出二十几颗水果糖,递给班长,说:“大哥,让同志们吃糖吧!”

那糖好酸啊!

班长带我们去闹洞房的事不知怎么传到四十三团去了,八月份我去四十三团军务股领手榴弹时,一个当仓库保管员的老乡诡秘地问我:“哎,老三,听说你们带着枪去地主家闹洞房,把人家新媳妇的裤子都给剥了?”

我说:“纯属放屁!你去问问那个骡子,他可感谢我们啦!”

我的老乡搬出两箱手榴弹,说:“我们这些稀拉兵,会不会放真手榴弹?”

“你别小瞧我们,我们练了两个月了。”我说。

领回实弹后,班长带着我骑着自行车到处看地形,最后把地点选在南堡村东一条干涸的河道里,河滩上丛生着红柳树。河道里净是结着白碱的鹅卵石。踏在鹅卵石上,可以北望大海。

训练投弹是在苹果园外的沙地上进行的,连续两个月,只要轮不到站岗就去。

我们在沙地上排成一行,每人的粗线腰带里别着两枚教练弹。班长站在队前,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把帽檐往下一拉,说:“手榴弹是共产党的传家宝,这玩意儿打起仗来没准还用得着,投七十米八十米屁用不管,投四十米就够了,关键是要准,准头怎么练呢?关键是要有目标,我们的目标在哪里啦?在正前方。”

我们正前方是唐家埠村的苹果园。

班长说:“看到那棵‘伏花皮’了吗?那就是我们的目标,谁投下来苹果谁吃,我已经跟仲书记说好了,他说支援解放军苦练杀敌本领甭说一棵‘伏花皮’,十棵‘印度青’也豁得出来,遗憾的是‘印度青’要到老秋才熟。”

班长在脚下划出一条线,说:“踩着这根线投,不准过线。”

班长给我们示范。他从腰里拔出一颗手榴弹,活动了一下胳膊腿,他让我们也活动一下关节筋骨。他撤步、扭腰,胳膊一扬,手榴弹疾速地翻滚着飞到苹果树上。苹果树上成千上万个半边红半边黄的苹果像活物一样灵活生动,手榴弹飞进去,像老鸹闯进了鹦鹉巢,噼里啪啦乱一阵,挟带着几个苹果掉下来。

班长命令:“去捡弹捡苹果。”

我飞快地跑过去,跳过那道又稀又矮用紫穗槐枝条夹成的篱笆,钻到庞大的苹果树冠下,捡起斜立在沙土上的教练弹,又捡起两个苹果,跑回来向班长交差。

班长接过手榴弹和苹果,把手榴弹扔在地上,把苹果举起来,对我们说:“看到了吧?胜利果实!”他把苹果放在衣襟上擦了擦,喀喳咬了一口,咯咯吱吱地嚼着,呜呜噜噜地说:“开始吧,一个挨一个投,自己投完自己捡。”

班长吃完苹果看我们投弹。

那棵苹果树我有时认为它在藐视着我们,擎着成千上万闪烁的果子。

有时我认为那棵苹果树在仇视着我们,抖着成千上万闪烁的果子。

我认为有时那棵苹果树在哀求着我们,垂着成千上万闪烁的果子。

战友们都有收获,围着班长像一群贪吃的小兽,紧张地啃着苹果,大家都兴高采烈,固然不久以后我知道了这种“伏花皮”苹果并不好吃,它有一种让人涕泪交流的味道。

班长说:“小管,轮到你投了。”

我提着一颗手榴弹站在画出来的那条线上,这时我望着苹果树苹果树也望着我。

“投啊,不想吃苹果?”班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