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杜迪茨(一)(第3/5页)
彼得并没有吓得屁滚尿流,但他退出来的动作比爬进去的时候要快,刚刚全身从车里出来后,他的膝关节又僵住了。他一个翻身仰躺在地上,口里呻吟着,眼睛望着大雪——这场雪已经临近尾声了,飘下来的鹅毛大雪就像女人漂亮内衣上的花边。他摩挲着膝盖,默默地对它说好了,宝贝,听话,心肝,快松开,你这骚婆娘。正当他以为这一次再也不会好转的时候,却又好了。他从牙缝里吸了一口气,坐起身,看着袋子,上面印着红色的感谢惠顾字 样。
“我还能惠顾哪儿呢,你这老混蛋?”他说。他决定在动身回到那个女人那儿去之前,还是先喝一瓶。管它的呢,好歹背起来要轻一 些。
彼得拿出一瓶,打开瓶盖,只用四大口就把半瓶酒倒进了喉咙。酒很冰冷,而屁股底下的雪更是冰冷,可他还是觉得好了些。这就是啤酒的魅力。威士忌、伏特加和杜松子酒都各有魅力,不过说到酒的时候,他就与汤姆·T.霍尔一样:更青睐啤酒。
他望着袋子,不禁再一次想起在商店里见到的那个红头发孩子——那神秘的笑容,蒙古人般的眼睛,最初就是因为这种眼睛,他们这种病才被称为先天愚型病,他们这类人也被称为先天性痴愚。这使他又想起了杜迪茨,如果你想更正式的话,可以称呼他道格拉斯·卡弗尔。彼得最近常常想起杜杜,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可就是常常想起他。他在心里暗暗决定:这次聚会结束之后,他要在德里停一停,看望一下老杜迪茨。他要让其他人跟他一起去,他还相信自己不用多费口舌就能说动他们。也许正是因为杜迪茨,他们几个才在这么多年之后仍然是朋友。唉,大多数孩子长大后,都把自己的大学或高中同学抛到了九霄云外,更不用说初中时一起玩过的伙伴了……现在把初中改称为中学,不过彼得毫不怀疑中学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悲,不外乎是不安全的事件呀,混乱的局面呀,发出怪味的腋窝呀,疯狂的时尚呀,或浅薄的念头,等等。当然,他们不是在学校里认识杜迪茨的,因为杜迪茨没有上德里初中。他上的是玛丽·斯诺特殊学校,附近的孩子都称那所学校为“智障学院”,有时候还干脆叫它“傻瓜学校”。按事情的一般发展过程,他们的成长轨迹原本绝不会相交,但是在堪萨斯街那边有块空地,旁边还有一栋被废置的砖砌建筑。在街对面,你仍然可以看到旧红砖上有白漆刷的已经褪色的特莱克兄弟储运公司字样。而在另一边,在卡车一度排队等候卸载的那片空地旁……墙上还刷有别的东 西。
此时此刻,坐在雪地上但不再感觉到屁股底下冰冷的融雪,喝着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打开的第二瓶啤酒(第一个空瓶已经被他扔进了树林,他可以看到树林里还有动物在继续东移),彼得想起他们遇见杜杜的那一天。他想起了比弗那件他本人十分喜爱的傻乎乎的夹克衫,还有比弗的声音,虽然单薄却似乎很有力量,宣告着一样东西的结束和另一样东西的开始,它以某种不可理解却完全真实并可知的方式,宣告他们生命的历程已于一个星期二的下午被改变,而他们本来的计划只是去琼西家的车道打一场二对二篮球赛,然后也许会在电视机前玩一盘掷骰子游戏。此时此刻,坐在这森林里,挨着四轮朝天的旅行车,仍然闻着亨利并没有使用的香水味,一手戴着沾有血迹的手套,喝着自己生命的快乐毒药,这位汽车推销员想起那个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宇航员之梦的孩子,尽管他的数学成绩每况愈下(琼西曾经帮过他,后来亨利也帮过,然后到了十年级,谁帮也没用了),他也想起了另外几个孩子,尤其是比弗,正是比弗用他那刚刚开始变声的嗓门大吼一声:喂,你们几个,快住手!快他妈的给我住手!从而让世界翻了个个 儿。
彼得坐在这儿,背靠着四轮朝天的汽车的引擎盖,朝阴沉沉的下午举了举酒瓶,口里说:“比弗,你真棒,伙计。”不过,他们当时不是都很棒 吗?
他们当时不是都很棒 吗?
4
彼得上八年级,今天最后一节课是音乐,在一楼上课,所以他总是比三位好朋友先出来,他们的最后一节课总是在二楼,琼西和亨利上的是“美国小说”(这是为优秀生开设的一门阅读课),而比弗则在隔壁上“生活中的数学”(其实就是“笨学生的数学”)。彼得正在加倍努力,希望明年可以不上那门课,但是觉得这是一场他最终要失败的战斗。他会做加、减、乘、除法,也会做分数运算,虽然花的时间太长。可现在又有了新东西,又有了那个x。彼得弄不懂x,也很害怕x。
他站在校门外的栅栏旁边,看着八年级的其他同学以及七年级那些小蠢瓜们鱼贯而出,他就站在那儿,用靴子踢着地面,同时装出抽烟的模样:一只手捂着嘴巴,另一只手掩在捂着的手下面,而掩着的那只手中藏着一个假想的烟屁 股。
现在,九年级的同学从二楼下来了,他的朋友琼西、比弗和亨利就走在他们中间——犹如皇室成员,几乎就像无冕之王,不过彼得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肉麻的话。而如果说有王中之王的话,那就是亨利,即使亨利戴着眼镜,所有的女生仍喜欢他。有这些朋友是彼得的运气,这一点彼得自己也知道——他可能是德里最幸运的八年级学生,管它x不x呢。从最起码的意义上说,有九年级的朋友可以使他免受八年级那些坏蛋的欺 负。
“嗨,彼得!”他们三个人不紧不慢地刚出校门,亨利就叫了一声。与往常一样,看到他在这里,亨利似乎有些意外,但无疑也很高兴。“过得怎么样,伙 计?”
“一般般吧,”彼得一如既往地回答,“你们怎么 样?”
“SSDD,”亨利说着,取下眼镜擦了擦。如果他们成立一个团体的话,SSDD很可能会成为他们的口号;后来他们甚至教杜迪茨这么说——用杜迪茨的话说,就成了得过——作数,这是出自杜迪茨之口、而他父母却听不懂的少数话语之一。这当然使彼得和朋友们非常开 心。
但是,此时此刻(杜迪茨在半小时之后才会进入他们的生活),彼得只是跟着亨利说:“没错,伙计,SSDD。”
得过且过,过了作数。不过在他们心里,他们只相信前半部分,因为在内心深处,他们相信每天都是老一套,过来过去还是同一天。他们是在德里,时间是1978年,而且会永远是1978年。他们说会有将来,说他们会活到二十一世纪——亨利会当律师,琼西会当作家,比弗要做长途货车司机,彼得要成为佩戴着NASA肩章的宇航员——但这只是说说而已,就像他们在教堂里念诵经文,而自己却根本不知所云一样;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墨琳·切斯曼的裙子,那裙子本来就短,每当她旋转身子时,裙子总是会飘起来,露出她的大腿。他们暗自相信,总有一天,墨琳的裙子会高高飘起,让他们看出她内裤的颜色。同样,他们也相信德里会永远不变,他们自己也永远不变。永远是初中的时光,永远是三点一刻。他们将永远走在堪萨斯街上,一起去琼西家的车道上打篮球(彼得家的车道上也有篮球架,但他们更喜欢去琼西家,因为琼西的爸爸把篮筐架得很低,可以让他们扣篮),并谈论着老一套的话题:上课呀,老师呀,哪个孩子跟哪个孩子大干一仗呀,或者哪个孩子打算跟哪个孩子大干一仗,而如果他们大干一仗,不知道某某某能否拿下某某某呀(只不过他们绝不会大干一仗,因为某某某跟某某某关系很铁),谁最近出了大洋相呀(今年到目前为止,他们谈得最多的是一个名叫诺姆·帕米洛的七年级学生,不过那孩子现在已经叫“通心粉·帕米洛”了,这个绰号会跟随他很多年,甚至一直跟进他们这些人经常挂在口上可内心其实并不相信的新世纪;有一天,为了在一次赌金为五十美分的打赌中取胜,诺姆·帕米洛在小餐馆里毫不迟疑地把奶酪通心粉塞进两个鼻孔,然后像吸鼻涕似的往里一吸,再吞进肚里;像许多的初中生一样,“通心粉·帕米洛”把出丑当作出名),谁跟谁在幽会呀(如果有人看见一个女生跟一个男生放学后一起回家,就认为他们可能是在幽会;而一旦看见他们手牵手或接吻的话,可能就成了肯定),谁会赢“超级碗”呀(当然是他妈的爱国者队,是他妈的波士顿爱国者队,只不过他们从来就没有赢过,支持爱国者队真是倒他妈的霉)。他们谈着这些一成不变却让他们永远兴趣不减的话题,出了一成不变的学校(我相信上帝万能的父),走在一成不变的街上(天堂和人间的创造者),顶着一成不变的十月里永远清亮的天空(永恒的世界),跟着一成不变的朋友(阿门)。得过且过,过了不作数,这才是他们内心真正的信念,它源自“袋鼠和阳光乐队”的歌词,尽管他们全都会对你说滚石已上台,迪斯科快滚蛋;他们喜欢的正是这样。正如对这个年龄段的所有孩子一样,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变化将是突如其来,不告而至,如果变化需要初中生许可,也就不会有变化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