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生(第7/9页)
裴素云指了指被缠了绳索、正在郁闷地原地转圈的哈比比:“哈比比出身的这种猫族,天生就有找出这种草的本领,一旦进入沼泽,为了求生,它们自己就会找到出路。所以,我们只要跟着哈比比走,就行了。”
“可是……”阿威和哈斯勒尔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阿威和裴素云熟一些,壮起胆子发问:“伊都干,就算哈比比能领着我们平安通过布川沼泽,过去之后到底是什么地方啊?会不会已经是东突厥境内了?我们、我们这几个人到了那里又该怎么办?”
几缕更加绚烂的朝霞刺破薄雾,给深灰阴冷的沼泽罩上一层亮金色的纱笼。裴素云深吸口气,仿佛是在喃喃自语:“沼泽的那一端,就是弓曳。”
“弓曳!”两个突厥男人一起惊呼失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素云温柔地点头,微笑道:“是的,就是弓曳。而且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因为沼泽东部和西部的空气都有毒,一旦刮起风把毒气送到这里,就算是有哈比比领路,我们也一样会倒毙于沼泽中。可是,神明庇护我们,今天一整天都不会有风。”
阿威一手挽着哈比比,一手牵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哈斯勒尔也下地牵马,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的马车。两辆马车缓缓地进入布川沼泽死一般的沉寂中。裴素云坐在车内,并不向外张望,此刻她没有丝毫的紧张或者惶恐,内心只有最深沉的信念,她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祷祝:“爹、娘,十年之后,女儿终于又要来看你们了。这一次来,女儿还带上了你们的外孙,和……女儿这一生中最爱的人。多好啊,女儿终于找到他了,现在就把他带去见你们,爹、娘,还有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求你们的在天之灵保佑素云,保佑我们平安到达你们的面前!”
“弓……曳……”
裴素云猛地睁开眼睛,她听见了什么,是谁在说话?那样微弱无力,却令她魂魄俱乱。裴素云伸手按住乱跳的胸口,鼓起全部的勇气望过去,便立即在那对清澈平静的目光中失去了所有力量。她一把抓起袁从英的手,将它贴牢在自己泪水肆溢的面孔上,语无伦次地说着:“你醒了……你总算醒了……”
袁从英没有再说话。最初的狂喜过去,裴素云方才意识到他的沉默,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温和,帮助她安定下来。裴素云松开紧攥着的手,感觉到他在缓缓积聚力量。终于,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裴素云的泪水落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她看见他又在翕动嘴唇,连忙俯下身去,将耳朵靠在他的唇边,听到那勉力发出的低哑声音:“我、我们……去……哪儿?弓……”
裴素云含泪微笑:“都这样了,还是那么精,都让你给听到了。是的,我们要去弓曳,那里……”她哽咽了,定定神方能继续说下去,“那里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是一处人间仙境。”看到袁从英目光中隐现的困惑,裴素云轻抚他的额头,“真的,那里有世上最圣洁的雪山和最澄净的湖水,与世隔绝、宁静安详,在那里任何人都不能再打搅我们,你可以好好休息,我也可以……好好照顾你。”说到这里,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地脸上发赤起来,只好把头埋到他的胸前。
安静了一小会儿,低哑的声音又艰难地响起来:“别……别人?”
“啊!”裴素云从腾云驾雾般的恍惚中清醒过来,连忙直起身,尽量有条有理地说,“你别急,我慢慢说给你听。今天,是七月十五,啊,十六日了。从你离开刺史府去伊柏泰,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里面,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陇右道的战事结束了,大周全胜,东突厥大败,庭州安然无恙。安抚使狄仁杰大人来过了,解了庭州疫病之危,他老人家已经奉旨回朝……哦,还带走了小斌儿。对了,狄景晖获得赦免,几天前也回洛阳去了,他是和蒙丹一起回去的。”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你放心吧,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很好。”
袁从英微微点头,疲惫地合上眼睛。少顷又睁开,裴素云凝神细听,他问的是:“安儿……”滚烫的泪水如决堤之洪,再也控制不住,裴素云握住他的手拼命亲吻着,泣不成声地说:“安儿,他也很好……就在后面的马车里。是斌儿、斌儿把他带回去的……”
沈槐将李隆基一直送到尚贤坊口,这才转回来。他策马缓步来到狄府门前时,犹豫了一下。本来狄仁杰已经关照他今晚不必在值,他也已经回到沈珺的小院,但方才发生的事情让他有了些新的想法。沈槐突然决定,今夜还是留住狄府。
走进自己的房间,屋里一片漆黑,沈槐站在屋子中央,并没有点起蜡烛。他静立片刻,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一片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虚幻、凄凉,仿佛传递着来自幽冥的信息。沈槐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他忍受这间屋子很久了,每一个住在这里的夜晚他都觉得沉重而压抑,但是他强迫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此刻,沈槐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压在他心头的重枷如泡沫般粉碎,回首再望时,原来那人的影响并非像当初所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
实际上,沈槐在庭州时,就已知道袁从英凶多吉少,多半不可能生还了。但他也知道,狄仁杰一直抱着渺茫的希望,始终不肯接受这个结果。沈槐不着急,这么多时间都等下来了,况且他非常了解狄仁杰对于将来的焦虑,他沈槐不怕再耗得更久,可狄仁杰已经耗不起了。
沈槐想,今天这个盂兰盆节,应该会让狄仁杰下定决心的。
他没有想错。三更才过,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沈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过去打开房门,门口是老宰相稍有些窘迫的脸:“啊,沈槐?你今天怎么没有回家去住?”
沈槐的心中涌起真切的同情,温言道:“卑职怕您有什么吩咐,所以……送完临淄王就直接回来了。”
狄仁杰咳了一声:“老夫,呃……今晚有些心绪不宁,到这里来走走。”沈槐伸手相搀,两人慢慢步入室内,同时停下脚步,狄仁杰缓缓地环顾四周,发出一声无限惆怅的叹息。沈槐紧张地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跨出至关重要的一步,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是想从英兄了吧?”
狄仁杰明显地怔了怔,片刻,才艰难地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逝者已矣,希望他能安息吧。”
沈槐低头不语,狄仁杰慈祥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驻良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天老夫一直在想,从英跟在我身边整整十年,最终还是捐躯于边关,虽说这也是他的心愿,但老夫总觉得有愧于他。若不是因为我,从英的命运应该不致如此坎坷。”顿了顿,他语重心长地道,“沈槐啊,老夫不愿在你的身上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