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行卷(第8/9页)

翻阅考生们送来的卷轴就成了狄仁杰这些天最大的乐趣,他看得非常仔细,每一篇诗赋都精心评点,宋乾有空时也常来作陪。这天午后宋乾又来到狄仁杰的书房时,狄仁杰刚巧打开一束新送来的卷轴,正在凝神阅读。宋乾看到沈槐也坐在一边,两人笑着相互点头致意,都知道狄仁杰的习惯,这时候绝对不能打搅他,于是宋乾便自行落座,和沈槐一起耐心等待。

正等着,就听狄仁杰埋头招呼道:“哎,你们两个过来看看,这幅手卷倒有些不同凡响啊。”

宋乾和沈槐一起站起身,来到狄仁杰的书案前,只见案上摊开一幅手卷,淡黄色的绢纸上是龙飞凤舞的字迹,看起来应是一篇赋。

狄仁杰抬头看了看他们两人,脸上泛起狡黠的笑意,道:“宋乾,你有没有看出这幅卷轴的异处?”

“这……”宋乾把头探上去,左看右看都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卷轴,不觉摇头道,“这幅卷轴十分平常啊,学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狄仁杰看看沈槐:“你说呢?”

沈槐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大人,目前为止卑职替您收下的所有卷轴之中,这幅卷轴是最寒酸的。”

“嗯,”狄仁杰重重地点了点头,有些惊喜地看了沈槐一眼,拍拍他的胳膊,“孺子可教啊,说得一针见血!”

宋乾笑问:“这寒酸又是怎么回事?恩师,您就给学生解释解释吧。”

狄仁杰指了指堆在案边的其他卷轴,道:“宋乾啊,你看这些行卷的卷轴,哪个不是材质珍贵、精心装裱的?连金笺、银笺都属平常,轴心也多用玉石、象牙制成。可这幅卷轴呢,恐怕是市面上所售卖的最简陋的一种了,绢质低劣、竹木轴心,用这样的卷轴来行卷,要么这考生确实家贫如洗,要么就是恃才放旷,自认腹有诗书、物莫能饰吧。”

宋乾听得连连点头,叹道:“有道理,有道理。给恩师行卷这样的事情,谁敢开玩笑?既然如此,那倒要好好品一品他的诗赋了。”说着,他还悄悄地朝沈槐挤了挤眼睛,竖起大拇指。沈槐微笑摇头,并不搭话。

狄仁杰俯下身去,看了看文章的题目,道:“哦?这竟是一篇《灵州赋》。”又读了读文序,自言自语道,“兰州考生杨霖,游历灵州有感而发?呵呵,有意思。兰州、灵州均属西北边陲重镇,从那里来的考生,应该不比中原富庶之地的生员,必有些不同的见识。”

沈槐欺身向前:“大人,坐下看吧。”

狄仁杰点点头,在案后坐下。从头细细读起,他轻轻念出:“交通南北,五胡朝于长安;构架东西,六阜深入僻漠。”抬头望向宋乾,“你觉得如何?”

宋乾拱手道:“开篇交代地理,灵州嘛,这位置倒是讲清楚了。虽说老生常谈,语气倒也延广。”

“嗯。”狄仁杰微微颔首,继续往后看。

少顷,狄仁杰又出声念道:“再看这句:乌氏之牛马,盈盈然须量以谷;赫连之果园,田田兮得称其城。”

宋乾含笑称赞:“这就算是追史溯源,倒还有点儿意思。”

狄仁杰也道:“是啊,这年轻人应该出身寒微,知史至此,也算不错了。想必在学问上面,确实是花过一番苦功的。”

再往后看,狄仁杰突然眼睛一亮,大声念道:“胡笳喧而五营皆奋,悬镝鸣而万马齐喑。”他不觉拈须称赞,“这句确有可观之处。此子只靠游历,就能够见识到西蕃之威胁,看起来胸中也是有志于国的,不是个死读圣贤的酸儒。”

宋乾也连连点头:“果然好句,恩师,看起来这个叫杨……杨霖的兰州考生,还真有点才华。”

这边狄仁杰已经读到了末尾:“玉皇阁殿今犹在,何日真龙再度还。”狄仁杰皱了皱眉,沉吟道,“这句偏激了些,当今大势,何至于此,隐隐有不祥之意。”

宋乾和沈槐相视一眼,都低下头去,保持沉默。狄仁杰凝神思索了片刻,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这篇《灵州赋》,抬头对宋乾道:“确乎是篇难得的好文章,这个兰州考生杨霖看起来是个可造之才,况且出身寒微,又来自边陲重地,如果能够善加培养,或许有朝一日真能给大周建功立业,也未可知!”

宋乾听着狄仁杰略带兴奋的语气,打趣道:“恩师,看起来您这位主考官伯乐大人,今天总算是发现一匹千里马了。”

狄仁杰笑着饮了口茶,沈槐却皱起眉问:“大人,杨霖行卷只这一篇赋吗?”

狄仁杰一愣,看了看那卷轴道:“似乎就只这一篇?也怪,通常考生行卷,诗赋少说也有十多篇。难道……”

宋乾探头过来道:“不会是杨霖自恃仅凭此篇《灵州赋》,就足够让恩师赞赏他的才华了?”

狄仁杰轻哼道:“那么他就有些过于自负了!”

说着,狄仁杰又展了展卷轴,确实再无后文。他站起来归拢卷轴,袍袖拂动之处似有一物坠下。沈槐眼尖,一个箭步从椅子上跨过去,将薄薄飘落的一张素笺抓在手中,放到狄仁杰的书案上。狄仁杰有些意外地看着这张纸,疑道:“居然还藏着首诗在里面?这种作风,古怪了些。”

宋乾打了个哈哈,道:“恩师,不妨看看?”狄仁杰拈了拈胡须,从案上捡起素笺默读起来,哪想才看了一眼,他的脸色骤然大变,持笺之手不由自主地猛烈颤抖起来。

一旁的宋乾和沈槐吓了一大跳,都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宋乾忙问:“恩师,您怎么了?”

狄仁杰摇了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却仍死死盯着手中的这张素笺。沈槐抢步到他身旁,搀扶着他坐回椅子,感觉狄仁杰整个身子都在抖个不停。两人束手无策地站在案边,看着狄仁杰的脸色由红变青,又由青转白。

宋乾连叫几声“恩师”,狄仁杰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宋乾无奈,只好大着胆子凑过去,想看看那素笺上究竟写着什么。

这是张和卷轴同样劣质的黄纸,纸上墨迹斑斑,宋乾轻轻念道:“咏空谷幽兰。”原来写的是一首五言绝句,却见诗是这样的:

山中无岁月,谷里有乾坤。

倩影凭石赏,兰馨付草闻。

晨昏吐玉液,日月留金痕。

何日飞仙去?还修亿万春。

宋乾在心中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诗是好诗,可也没什么特异之处啊,怎么竟会让狄仁杰变成这个样子?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听狄仁杰颤声道:“沈槐,准备马车,我要去见这个杨霖。”话音未落,他颤巍巍地就要撑起身子。

“啊?”宋乾和沈槐都忍不住一声惊呼,还是沈槐机敏,扶住狄仁杰,轻声劝道:“大人,您先别着急。这些行卷的考生都有留下地址的,您先坐坐,卑职这就去门房查看,看看是不是能找到杨霖的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