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乔唯之章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第5/6页)

乔奕似懂非懂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仰起头看着我,重复着我的话:“哪儿都不去。”

“对,哪儿都不去了。”我说,“你家在这里,至于康复中心,只是你暂时住的地方,现在你回家了,每个有家的人都是要回家的,包括你在内,很快你就会把那种鬼地方忘得一干二净。”

“还记得这个吗?”我从手里拎出一个啤酒瓶大小的外星人手办,“那句台词怎么说的?E.T.phone home。(注:E.T.phone home,美国电影《E.T.》中的经典台词,曾被评为科幻电影中最可爱和天真的一句台词。)”看到手办,他的眼睛顿时亮起来。

“E.T.phone home”他重复着我的话。

父亲第一次带我们走进电影院看电影,是在我和乔奕五岁生日那天,那部电影就是《E.T.》,在讲一个不小心流落在地球上的小外星人E.T.和人类男孩埃利奥特之间发生的友情故事。导演斯皮尔伯格用最简单和天真的一句台词以及一把彩色的巧克力豆,让一个小外星人和人类成了朋友。现在回想起来,那家电影院虽然很老旧,却开启了我们领略光影魔法的大门,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懵懂地了解到,在浩瀚的宇宙之中,除了跟我们一样的生命体之外,还有着其他的存在。

如果真的有命运这种东西的话,有些人的命运应该专门是用来讽刺那些自以为强大的世人的,在我的家里,也出现了这样戏剧性的转变,只是这种转变是慢慢地显露出来的,随着我和弟弟慢慢地长大,父母渐渐发现了他和我的不同。这种不同开始只表现为他比我开口说话的时间要晚一些,后来表现为,同样的一个玩具出现在我们两个面前,我会马上将它抓起来,很快便能玩耍自如,而与之相反的,是乔奕对任何新鲜事物的漠视以及根本无法完成任何一个需要靠儿童的模仿来学习的动作,仿佛在一夜之间,母亲便陷入了绝望。当然,在这种绝望之上加重了砝码的,是我们,毕竟和别人不同,至少在母亲的理解里是这样的。我们是特别的,而这个让我们变得特别的方法,正是她所在的研究室不遗余力地投入的一个被称为GENE-RICH基因优化(简称GR)的保密计划,简单点来说,就是优化人类遗传因子的实验。

“卧室呢,是在楼上,走,我带你上去看看。”路过玄关时,我用眼角的余光扫到了那张全家福的照片,我不愿去想那些难过的事情,关于那场事故,还有其他的什么。我只想把现在的感觉留住,时隔五年,我们又重新生活在了这个屋檐下,尽管在这个屋子里,照片里的人现在只剩下我和弟弟两个。三年前,内心不堪重负的父亲给我留下了一封信,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往异乡的道路,这三年之中,唯一能够感觉到他还和我们存在着联系的,是一个银行户头。每隔一段时间,有时是一个月,有时是三个月甚至半年,他会从很多陌生的城市汇钱回来,但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一通来自父亲的电话,即便是一封信都没有。有时,我会突然开始恨他,他就这样不负责任地拍拍屁股就走,消失在我们的世界之外,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男人的作为。但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一直都在当逃兵,只顾自己潇洒快活,却把弟弟丢在那个收容轻度精神障碍患者的康复中心里,这样自私的哥哥,又有什么资格去谈论父亲呢。

我带着弟弟走过每一间曾在我梦中反复出现过的房间,所有的房间都跟梦里一模一样,就连家具的位置都没有改变过。“待会儿我就把它收拾出来。”我站在以前住过的房间里说,“我们再去其他地方看看。”说到四处看看,这也是两年来我第一次审视这栋房子,我忽然发觉好多地方都显得太陈旧了,处处弥漫着岁月留下的气息,比如说屋子里有的墙皮都剥落了,需要重新粉刷一下,客厅的地毯也该换了,闻起来总有股霉味儿,院子里杂草丛生,整整转了一圈之后,我开始看哪儿,哪儿不顺眼,这哪像个住人的地方。

我掏出手机,拨通以前存过的一个装修公司的电话。这家装修公司大概很急着做这单生意,不到半天工夫他们就开着小货车赶来了。我要的,和不要的,他们都带过来了,足足拉满一货车的装潢材料,我看着卸货的工人搬下一台带轮子的铁家伙,吃惊地问道:“报价时你可没提除草机……”

“您可不知道,就这除草机,借它可要了亲命了,这服务算我送您的,您不在电话里说院子里全是蒿草吗?”面膛黝黑的小老板数着我刚才拿给他的预付款说道,和我说完话,他似乎是数乱了,又往手指上吐了口吐沫从头数了一遍。

“说得也是,”我表示满意地踱到一边儿,看着工人们按我的要求七手八脚忙碌起来,一边夸赞对方高效经营一边指着楼上说,“对了,待会儿顺便帮我把楼上的卧室收拾出来,今晚就要住人,其他的活,你们尽管慢慢干,只要干好了就行。”

“好嘞,您就等着瞧好吧。”小老板把钱揣进腰包爽快答应着。

我去厨房找了把剪刀,拆开一早被我丢在玄关的包裹。“乔梓冲弄丢的背包……”我扬了扬手上的包裹对弟弟说,我是故意说父亲全名的,想看看他对这个名字作何反应。见他无动于衷,我有点泄气。

就像很多过着吉普赛生活的科研者一样,我猜父亲到过的地方条件都恶劣得很,他的背包边缘有大片的磨损,打开拉链一瞧,里面没几件像样的东西,都是一些零碎物品。乔奕把身体凑过来,与我一同查看父亲留在背包里的备忘录,印有他名字的通行证——能够用到通行证的国度,条件怎样可想而知,指南针,两支签字笔,一个迷彩布的户外骑行面罩,上面留有淡淡的汗味,防风太阳镜,还有一只满是伤痕的军用水壶,此外就是在背包底部抖落的一堆沙粒。

我对着这堆东西冷笑了一下,想:“如果老爸已经死了,最后留给我们的就是这堆沙子。”乔奕似乎对父亲背包里的东西很感兴趣,他拿起那个迷彩的面罩套在头上,但不小心上下弄颠倒了,所以原本用来包住鼻子的凸起跑到了下巴上,样子看上去很滑稽,但我笑不出来,我说,“别闹了,快拿下来,这很脏。”他很顺从地把面罩从头上取下,头发被拉扯得乱蓬蓬的,像院子里堆成一堆的蒿草,我想伸手帮把把头发捋顺,但快碰到时总算记得把手缩了回来。他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低下头缩着脖子,嘴里又开始念着他时常喜欢说的一段新闻:“1947年7月4号,一道银色的闪电划过了罗斯维尔的夜空,”每次感到紧张时,他就会反复念这一段,“随着咣一声巨响,罗斯维尔很快就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地方,空军在罗斯维尔发现坠落的飞碟……”罗斯维尔……我现在一听到四个字的城市名就觉得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