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乔唯之章 LOVE BANK?SAVE LOVE.(第2/6页)

睡不着,我索性把楼上的一堆旧相册搬下来,堆在沙发上一本一本地看,希望能从中找到点什么。如果真的是我阿姨的话,怎么也不会连一张相片都没留下的吧?我这样想着,翻开最上头的一本,第一张就看到母亲的脸,她手里抱着的应该是弟弟,我站在她前面,拽着她的裙子,拍照的人大概是父亲。我们小时候,父亲有台“傻瓜”相机,时常拿出来摆弄,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特别会照相,身高够不到桌子时就懂得摆pose。这张照片上母亲脸上却挂着悒悒不乐的神情,我看了看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是我们五岁那一年的事。那一年,好像是县城里的外公过世了,母亲一个人回去奔丧,住了大半个月才回来。

至于为什么不全家人一起去,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大约是父亲的工作太忙走不开,话说回来,小时候的我们竟从没去过外公外婆的家。只有他们来城里住,却没有我们去县城看他们的份儿。所以,我对外公外婆的印象总是淡淡的,只是作为家族常识知道在离此不远的县里住着我的外公外婆,偏偏父亲又是个孤儿,于是,就连祖父祖母方面的家族信息也一并略去了。可见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还有个阿姨,印象中,母亲也没告诉过我们。说到母亲,她给我们的距离感并不比鲜少谋面的外公外婆强多少,对她的印象犹如把脸贴在冬天结了霜的窗玻璃上,明明近在咫尺却相隔冷暖,我甚至从不曾发自内心地喊出过一句“妈妈”,就在别的小孩追着他们的母亲“妈妈、妈妈”叫着、拉着母亲沾染着饭菜香气的裙角跑的时候,我们却仅能得到从实验室晚归的她站在卧室外面透过门上的小窗投来的轻轻一瞥,她就站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可那种淡漠的神情让人畏惧,如同例行公事的一瞥,全部的含义只在于她想确认两个儿子有没有按时上床睡觉。她为我们制定了严格的作息,十点之前必须上床睡觉,在那之前,要有一小时的写日记时间,记下每日见闻以备她第二天查看,她甚至从不曾走到我们的床边,随便讲个睡前故事或者在我们的额头上留下轻轻一吻,母亲如此吝惜对我们表现出亲昵的举动,刻意避免着我们对她产生原本该有的依恋,对此,她唯一的解释就是:“记住,你们和普通小孩不一样。”可到底哪里不一样,我真的搞不明白。

我只知道,自己真的恨透了这个“不一样”,几乎视它为洪水猛兽。母亲越是这样去要求我们,我越是深深地感觉到生命中出现了一块无法填补的空洞,为了填补这个空洞,我想尽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包括疯狂的爱,或者彻骨的恨。

弟弟和我究竟缺失了什么呢?幼年的我无法思索得出,成年以后的我,游走在许多女人的身体之间,在每一次享受鱼水之欢的深夜里渐渐明白,我们所缺失的,正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宝贵的东西,是一种无微不至、温柔似水的母性之爱。

有一次,我在朋友的派对上结识了一个年长的女人,直到现在我都叫不出她的名字,只记得她的鼻尖上有一颗痣,小小的,但十分精致。那天晚上,我们都很快乐,活像两条从狭小的鱼缸中放归大海的鱼,缱绻在蒸腾着水汽的相拥之中,直至从未有过的安适与感动化作巨大的海浪将我们卷入海底。我睁开眼,看到孤独,它是潜伏在水底的珊瑚,但距离很远,至少我不会被它刺到,再把眼睛闭上,睡意便像海藻一样将我卷往深海。

“你困了吗?”她说,“天一亮,我就要赶回去了。”那双细长的眼睛于起伏的呼吸之中频频眨动着,像美丽蝴蝶的翅膀,这更让人昏昏欲睡。我在她的眼角找到一些细小的纹路,不由得伸出手抚摸这张被岁月修饰过的女人的脸,“怎么了?”她细长的双眼漾出笑意,问道。我摇摇头:“没事啊。”

“我该去洗澡了。”她急匆匆地从床上坐起。

“能不走吗?”我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再待一会儿。”她看了我一眼,再次把身体滑进白色的羽绒被里:“最多十分钟,不然我就赶不及了。”我没问她赶不及什么,只是把身体凑过去,贴着她的。

“你冷吗?”她向我张开双臂,我把脸深埋进那温暖的臂弯之中,一种甜橙的香味好像被打开了盖子从她的身体里弥散出来,我贪婪地吸吮着,舍不得把盖子扣上。她轻抚着我的头发,眼睛望着窗外,我想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啊,”她轻叹口气,低下头,红着脸,“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坏,我有个五岁大的儿子,昨天出门前和他说好的,今天带他去游乐场给他过生日。”一瞬间,一种深切的悲哀疯狂地涌入我的身体里,我翻然醒悟,所有这些近乎于偏执的依恋,都是用于填补那个巨大的空洞,那个理应被“母爱”填满的空洞,可那终究是不同的。一个真正的母亲的拥抱,我愿意拿十年的寿命去交换,不,就算拿走所有的也可以,可现实是,我只能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怀抱里寻找爱的慰藉,我好羡慕那女人的儿子。

手边的相册还剩厚厚的两本,时间却已接近凌晨三点,但一张有用的相片我都没找到,好不容易困意来袭,便直接和衣倒在沙发上,带着失望睡去。睡着睡着我又做了噩梦,这个梦很怪,和以往的梦都不一样,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台ATM机,右上角印着“LOVE BANK”,功能是“SAVE LOVE”,设置为只存不取,不断地有人来,往我的身体里存入“爱”,要是我不主动将它们掏出来,谁也别想取出。于是,我听到叫做“爱”的东西在我血液里流淌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时而寂寞,时而奔放,顿时很满足,直到我遇到第一个抢劫者,他轻轻一撬我就开了,但我没看清那张脸,那整张脸都被头发挡住了,好不吓人。

翌日,当我到达与安东约好的废旧工厂拍摄地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等我了。他正在和助手调光,布景后面站着凌乐乐,她看到我时,随便摆摆手算做打招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家的事,我都知道了。”安东说。我本想推掉这次拍摄的,可安东在电话里游说我这是为一个怎样怎样高端的服装品牌拍摄大片,说得天花乱坠,像是拉我去给Armani走秀,但我还是没兴趣。最后,还是厂家给出的四位数一天的报酬腐蚀了我,让我甘愿穿上那些山寨得不能再山寨的衣服,摆些“不走寻常路”的pose假装sunshine boy。

“别担心。”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

“先别抽了,”凌乐乐没好气地说,“还拍不拍了?”她丢给安东一个白眼。我没说话,一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二来她用海绵在我脸上打粉底我也不好开口,我闭着眼睛,听着粉刷在脸颊上扫过的声音,她很用力,好像在释放对我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