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洛妮克(第2/3页)

劳拉对孩子的出生反应很奇怪。她一开始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孩子的肤色,只是把孩子抱在胸前,紧紧地搂着,就像抓着自己的命一般。

我又一次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是个黑人,我终于开了口,起初劳拉还没反应过来我说了什么。接着,她看着孩子的脸,猛地坐了起来,把孩子举得远远的死死地盯着她。她说我弄错了。我告诉她说,她应该明白这是有可能的。我轻声地问她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是奥利弗。”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直到我意识到,她已经说服自己这孩子的父亲就是奥利弗。

从那以后,我跟劳拉的关系就有了变化。我承认,我有意要跟那个孩子保持距离。还未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的我很害怕跟孩子接近。劳拉一定知道我并不相信她,我根本懒得管她究竟是跟黑人还是绿人上床,但继续装模作样让我非常讨厌。她说孩子的肤色说不定过几天就会变淡,也可能是过个一星期、两星期……然后她的白人特征就会慢慢显现出来。她是真的把我当成傻子了吗?孩子的面部特征会改变?跟我之前的猜测一样,她跟那孩子变得很亲密,还用她母亲的名字给她取名为诺拉,但她日复一日地装作等待孩子肤色变浅的样子,还一个劲地向她万能的主祈祷让变浅的速度更快些。我决定不再去管孩子种族的问题,但感觉劳拉可能快要疯了。我非常担心她。

几星期过去后,我委婉地提起也许她是时候联系家人准备回家去了。现在的劳拉极度焦虑,程度更甚从前。作为一个未婚妈妈带着孩子回到爱尔兰可能还算得上勇敢,可要是带回去的是个黑人小孩,就会变成一桩大丑闻。由于殖民历史,法国即便在1974年的时候文化也能算相当多元了,在大城市则更为突出,但根据我的了解,那个年代在爱尔兰几乎是没有种族移民的。我提到一个种族混血儿在爱尔兰长大可能会受到孤立。可劳拉呢,她再一次强调诺拉不是混血儿,大为光火之下,我决定放手不再管这事了。

又过了两个月,劳拉还是迟迟未做决定,看上去她好像真的是在等着孩子变成白人。最后,我不得已只好要求她离开。虽然这可能显得我很无情,但我自己心里也满是哀伤需要纾解,而且说实话,家里再次出现一个漂亮的孩子让我非常烦恼。我又是妒忌又是愤懑。我给了她波尔多圣心修道院的地址,还联系到了一位能帮她处理相关事宜的社工。劳拉变得越来越绝望,她甚至提出让我领养她的孩子,她可以每年夏天都来看望她。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的提议,对她提出如此欠考虑的要求非常生气,我们的友谊几乎降到了冰点。

尽管如此,到最后真的看到她离开我仍然很伤心,我开车送她和她怀中的诺拉去车站的路上,劳拉哭了。到了车站,我亲吻了她们俩,祝愿她们一切安好,可即便在那时我也并不确定她接下来会怎么做。我让她跟我保持联系,告诉我身在何处,也向她保证一定会对她的事守口如瓶。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收到她的任何消息,直到那年圣诞前夕我收到她哥哥迈克尔的来信,得知了那个令人心碎的消息。

劳拉死了,很明显是自杀。从信中内容来看,显然她的家人对那个孩子的存在一无所知。迈克尔写信给我是为了寻求答案,他想知道劳拉有没有过怪异的举动,有没有遇到什么对她造成精神创伤的事,想问我是否知道什么原因让她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在他的诸多痛苦假设中,他曾怀疑劳拉可能有过身孕但最终流产了。

给他的回信我经过了慎重考虑,我想过也许她的家人有权利知道真相,但事到如今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从波尔多的朋友那里得知那个孩子被送去领养了,但其间这几个月劳拉却断了联系。即便是劳拉的家人知道了真相,即便他们愿意接受那个孩子,那个时候也为时已晚。回信中我告知了一些实情,却将更主要的真相隐瞒了下来:我说听到劳拉去世的消息我十分震惊;据我所知她没有流产过;劳拉是个非常好的人,戴格斯城堡的所有人都很怀念她;在我走过痛失亲人这一难关的过程中,她给了我莫大的帮助。我告诉他们要为这个勇敢美丽的姑娘感到骄傲。我向他们一家人致以深深的哀悼,也请他们替我向奥利弗传达我的美好祝愿。

寄出回信当晚,父亲出现在了我的梦里。梦境中,我们都知道他已经不在人世,但我们聊着天,感觉还是像从前一样平静而自然。他告诉我要重新开始我的生活,不要让过去的事毁掉我的未来。我必须要再活一次,不能让过去这十五个月里所发生的悲剧破坏我追求幸福的机会。他像我还是孩子的时候那样轻轻摸摸我的脸颊,又在我的头顶留下两个吻,一个代表他,另一个代表让·吕克。

是应该重建戴格斯城堡还是应该卖掉庄园远走他乡?无论做何选择,要靠我一己之力从头再来看样子是不可能的。葡萄园、桃园和橄榄园自火灾之后就无人打理,我既没那个想法也没那个精力。我也不能指望永远依靠邻居们的善意和资助。他们觉得欠了我父亲的,但那一辈人已经渐渐老去,年轻的一代人并不亏欠我们什么,可我知道,只要我开口,他们仍然会伸出援助之手。

我最终决定卖掉庄园,然后搬去我表亲所在的镇上,那里距离克洛尚大约四十公里,可就在地产经纪人在报上刊登出售消息的第二天,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在我怀上让·吕克那个星期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皮埃尔。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忘掉他。在这之前,他一直信守诺言,没有再联系过我,但身在里摩日的他,通过他的叔叔得知,在他来访大概九个月之后曾经传出过一段小绯闻。他叔叔警告他要离得远远的,不要牵扯进去,以免给自己的家族抹黑。他们知道我跟父亲一直在抚养那个孩子,直到火灾夺走了他们的生命,也知道我现在只剩下孤身一人。皮埃尔和他叔叔都猜到他一定就是让·吕克的父亲,皮埃尔非常遗憾没有在让·吕克生前陪伴过他。他已经跟他妻子离婚了,他很确定她跟一个地方法官有染,她带着一对双胞胎女儿离开了他。他心里一直惦记着我,这些年曾经多次给我写信最后又撕毁了,他说他依然全心全意地爱着我,说我是他的初恋。

我很震惊,自己长久以来的幻想竟然成了现实,当这个温柔善良的男人提出要爱我、照顾我时,我无法拒绝,因为爱和关怀正是我如今最渴望的东西,而这两样东西来自我七年来想都不敢想的那个男人,这简直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当我坦白告诉他当年自己是有意选择了他作为孩子的父亲时,他既惊讶又气恼,想到从未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儿子,他流下了痛苦的眼泪,而我能做的,只有为自己的谎言道歉。慢慢地,随着我为他讲述儿子短暂生命中的各种趣闻逸事,我内心的伤痛渐渐在愈合,而皮埃尔也得以了解他的儿子是个怎样的孩子。我告诉皮埃尔,让·吕克跟他父亲一样,非常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