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度员之死(第2/4页)

他平心静气讲的话都被我浓缩在这里,包括他那将炉火和我隔开的忧郁阴沉的目光。他偶尔也会忽然冒出来一句“先生”,尤其是在他说到青年时期的过往岁月时(似乎在要求我明白,他要说的是我觉得他是何等样人,他便是何等样人)。有好几次小电铃的响声把他的话打断了,让他先把讯息抄录好,之后把回答发送过去。有一回他还要在门外站着,在火车经过的时候舞动旗子,跟驾驶员说些什么话。我注意到,在工作的时候,他的确非常慎重,经常突然把话匣子关上,沉默地把工作做好。

总的来说,我觉得这个岗位上就需要像他这样的人。然而有那么两次,他正在和我聊天,忽然脸色一变就沉默了,转过头去看“沉默中”的小电铃,之后把小房间的门推开(为了阻挡不健康的潮湿空气,门经常是关着的),伸头去观察隧道口边上的红灯。这两回他回到火炉边的时候,我都注意到他神态异常,就好像一开始我们还没有交流时他带给我的那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我原本还以为碰到了一个心安自在的人呢。”说着,我就站起来准备离开。

(我大概必须要承认,这句话使他产生了误会。)

“我觉得,以前我确实就是这样的人,”就跟第一次开口说话时那样,他的声音非常低沉,“然而我现在觉得很烦躁,我很苦恼,先生。”

他要是可以,就会再重复一遍这些话。可是他仅仅说了一遍,我马上就理解了。

“你因为什么而感觉不安呢?碰到了什么问题?”

“这件事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先生。确实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要是有机会再过来的话,我想我会原原本本地跟你说的。”

“我的确准备再过来的。你觉得什么时间比较合适?”

“我早上睡觉,晚上十点钟左右起床,先生。”

“那十一点钟的时候我过来吧。”

他对我表示感谢,随后把我送到门外。“我等会儿会把白灯打开指引你,先生,”他用那特别的低沉声音说道,“直到那条路被你踩在脚下。那条路要是被你找到了,别大声说话,并且,走在路上的时候,也不要发出什么声音。”

看着他说这些话的表情,我感觉这儿好像更冷了,不过我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说:“嗯。”

“并且,你明天晚上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也别大声说话。在你走之前,我想问你个问题。你为什么在今天晚上大声喊:‘嗨!下面的那个人!’?”

“谁知道呢,”我说道,“我大声喊是想……”

“先生,我没有问你的目的。你就喊了那么几个字,那几个字的意思我懂。”

“那几个字的意思很明显。不错,我是喊了,因为我看到你就在下面。”

“还有别的原因吗?”

“还能有别的什么原因呢?”

“他们用超自然的方法对你传递什么信息,你有没有感觉到?”

“没感觉到。”

他跟我说了声晚安,就把手上的灯举了起来。我在铁轨旁走着(有种背后正有火车驶来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直到看到了那条小路。上坡路比下坡路走着轻松,我没费什么力气就回到了旅馆。

次日晚上,为了能准时赴约,远方的钟敲了十一下的时候,羊肠小道的第一道裂口就已经在我脚下了。他正在山下等我,手上举着点亮的白灯。“一路上我都没说话,”走到他身边时我跟他说,“那现在能不能说话了呢?”

“先生,当然能。”

“那么,晚上好,我的手在这里。”

“先生,晚上好,这里是我的手。”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并排往他的工作亭走去,进了亭子、关好门,随后在火炉旁坐下。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先生,”我们刚刚坐好,他马上就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什么事让我感觉不安的话你不用问我第二遍。昨晚我将你误认作了别的人,使我感觉很烦躁。”

“你说的那件事就是认错了人?”

“不,因为我把你当成了那个人。’

“你说的是什么人?”

“我不清楚。”

“长得跟我很像?”

“我不晓得,他的脸我都没看仔细。他用左手遮住了脸,右手始终都在挥舞——非常用力地舞动着,就像这样。”

我注意观察他的动作,这种动作是在用手势表达意思,而且情绪非常激动,意思就是:“看在上帝的分上,赶紧走开!”

“在某个明月高悬的晚上,”他说道,“我在这里坐着,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喊道:‘嗨!下面的那个人!’我起身把房门打开,朝外一看,就看到隧道口的红灯边上站着这个‘人’,他就那么挥着手,就像我刚才做的那样。他的声音好像因为吼叫而变得有点沙哑,然后又大声喊道:‘小心!小心啊!’连续起来就成了:‘嗨!下面的那个人!小心啊!’我一把把我的灯抓起来,把红灯转开,一边喊着一边往那边跑去:‘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事情发生在哪儿?’人影就在隧道深处以外的地方站着,我差不多走到了他的面前,近到使我也感觉奇怪,他干吗要用袖子把眼睛遮住?我冲上前去,伸出手想拉开他的袖子,就在这个时候,人影突然消失不见了。”

“他到隧道里面去了?”我问道。

“没有。我跟着跑到了隧道里面,跑了大概五百码就停下了。我高高地举着白灯,看到沿着石壁和拱顶悄悄滴落的水痕、看到标示实测距离的数字。我用更快的速度跑了出来,因为我平生最痛恨的地方就是那里,举着我的白灯把隧道口那盏红灯的四周环顾一番,从铁梯爬到坑道顶上,之后又下来,再跑到了工作亭里。我用两种发电报方式询问外面:‘有警报。出了什么事没有?’而我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一切平安。’”

为了摆脱那股顺着脊背慢慢往上攀爬的寒意,我说道,他看到的这个人影肯定是个幻觉;我跟他说,要是掌控眼睛功能的复杂神经不小心出了问题,这种人影就可能出现,并且病人会因为这些幻影而感觉不安,有的人会开始觉得他们痛苦的真正原因就在于此,乃至会使自己千方百计地相信这个幻影的存在。

“而你想象中的声音,”我说道,“我们只要压低声音进行交谈,对风吹过这奇怪山谷所发出的声音,以及风吹动电报线时发出的疯狂的‘簌簌’声仔细倾听,就能明白了。”

我们认真听了一阵子,他说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还说非常熟悉电报线的“簌簌”声和风声,毕竟他曾经在此度过了漫长的时光,独自一人成天守着铁道。可是他还请求我,允许他说完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