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家之倾倒(第2/7页)
我一边对亚瑟宅邸认真观察着,一边沿着一条短堤道骑着马到了宅邸门前。门前已经有一个仆人在等着,我刚到门口,他就恭敬地帮我牵走了马匹;然后,我就进了宅邸,从哥特式拱门跨过,进到大厅。随后,有个轻手轻脚的男仆领着我,沉默地从很多阴暗迂回的走廊穿过,到了他家主人的工作室。看着走廊上各种各样的摆设和布置,模糊的恐惧感再度浮起,我的心中不禁又感觉有些发毛。我的周围是墙上的阴郁挂毯、乌黑的地板、天花板的浮雕和我一走过就会突然发出诡异响声的幽灵般的纹徽铭牌,不过我小的时候天天都能看到这些东西(可起初,我的理智竟然阻挡我回忆起这些东西),按理说,我不应该这么胡思乱想,而应该感觉亲切才是啊?
然后,亚瑟家的家庭医生跟我在某个楼梯间迎面相遇,拙劣的阴险狡狯以及惶恐之感写在他的脸上,他从我身边走过时,他身上带着的不安和惶恐我能清晰感觉到。一分钟后,男仆已经将一道门打开,将我引领到了他家主人的面前。
这是一间非常宽敞的挑高房间,呈尖顶狭长形的窗户嵌得很高,远远高出了黑色的橡木地面,伸手难及。从格状的窗玻璃透进来微弱的深红色光线,一眼望去,除了早已腐朽的拱形天花板的凹陷处以及房间最远的角落,一层深红色的薄薄光辉覆盖着屋里所有的东西。黑色的挂毯遍布在房间的各面墙壁之上。很多质感一般、破烂老旧的家具摆在屋内,让人有一种浑身不舒服的窒闷感。虽然地上散落着大量的乐器和书籍,然而这屋子还是没有一点生气,感觉死气沉沉的。一股忧伤的气息弥漫在房间中,无可救药的深沉阴郁感充斥在空气里。从呼吸当中,我就能清晰地感觉到。
原本拉长了身子在沙发上躺着的亚瑟一看到我进屋,马上就起身向我走来,活泼热情地迎接我;起初,对于他所表现的热情我有些不自在,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都是精神萎靡、神情疲惫的状态,此时却好像勉强自己堆出诚挚的态度、热情的精神客套地迎接我;然而后来,当他脸上那兴奋热切的表情被我注意到,我才发现他对我的欢迎是发自真心的。
随后,我们一道坐下,不过有好一阵子,他都在沉默着,我呢,就一直凝视着他,却没有料到,看着他一段时间,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既敬畏又同情的感觉。唉,罗德里克·亚瑟居然会变成这样。自打我进门直到现在,在这几分钟之内,他的表情为何会从兴奋热情变成当下这种样子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改变呢?我儿时的玩伴真的就是眼前这个人吗?
然而,他的五官还是那么特殊、那么引人注目,几乎没有什么改变——眼睛大而清亮;嘴唇苍白无血色,薄薄的嘴唇呈现出完美的弧度;虽然鼻孔很宽大,不过鼻形还是挺完美的;下巴有些不够突出,却很是精巧,给人一种心智薄弱、不够坚强的感觉;整个面容看上去很是枯槁;头发的柔软纤细简直比蛛丝更甚;额头两边的太阳穴那里突兀地凸起……总而言之,任何人看到这张脸都不会轻易忘记。
可是现在,同样的五官和稍有牵动的表情产生的组合,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大的变化?我不由得怀疑,眼前的这个人真的就是亚瑟吗?现在的他,面色的苍白更胜从前,成了某种恐怖的死白;他那散发着神奇光泽的眼睛却是最为骇人的;丝绸一样柔软的头发随意乱长,好像从未整理过,所以这一头乱发不仅没有在脸上重重垂下,反倒如蜘蛛丝一样柔软地飘着,可是无论我的想象力如何丰富,也没法把他这副怪样子想象得正常一些。
亚瑟这副不协调的诡异脸孔真的把我吓坏了,可是很快我就找到了原因。我想,那是因为他非常想压抑住自己的精神紧张和内心的惊慌不安,却又无法完全压抑,因此才会表现出这副极不协调、扭曲痛苦的诡异表情。可是,将他这怪异模样的原因找到之后,我倒一点也不惊讶于他所表现的惶恐和紧张,或者说,事实上是他信中的笔记和口吻,已经给我打好了预防针;并且,我记得他小时候就是这样神经兮兮的,他似乎有着跟常人不同的性格气质与身体状态。我注意到,他的性格阴阳莫测,这一刻也许阳光活泼,下一刻就成了阴沉忧郁。
另外,他说话的样子也会因为情绪的不同而发生变化。一般在精神萎靡、郁郁寡欢时,他说起话来就好像在发抖,一副毫不干脆、拖泥带水的样子,让人听起来非常费力;然而他要是有了精神、情绪亢奋,就会有迥然不同的神态,说话时不但会简洁明快、铿锵有力,看上去还显得从容不迫,他的声音也变成了沉稳和缓与抑扬顿挫兼而有之,听起来既清晰又让人愉悦。人们会对这种说话神态产生似曾相识之感,就好像染上了毒瘾的瘾君子或喝多了的酒鬼,他们处于亢奋期的时候,说话就是这个样子的。
现在,亚瑟跟我交谈的语调就是那种瘾君子或酒鬼亢奋时的样子。他滔滔不绝地解释为什么要请我到这里来,说是诚挚地希望我能陪陪他、给他安慰,说是真的想见见我;然后,他就说到了自己的病,那种病是家族遗传性精神疾病,是先天性的,没有治愈的可能,然而他马上又补充说,很快这种病就要消失了,不久之后他就无须接受这种煎熬了。他还说到,因为这个病,他受不了一点点的刺激;他虽然很仔细地描述了一番,然而我还是没有搞懂所有的细节,我想,也许这跟亚瑟的说话方式有关吧!
他还说,他的感官知觉因为这个病而变得非常亢奋敏感,所以,他只能穿某种质地的衣服;只能听某种乐器的声音,因为别的乐器声音都让他恐惧;任何花香都不能闻,否则就会感到压迫;眼睛不能看到一丝光线,否则就感到刺痛;食物只能吃清淡的,否则就感觉恶心。
并且,他表现出的样子好像是被“恐惧感”彻底奴役了。他如此说道:“我命不久矣,肯定是自己那愚蠢可悲的‘恐惧感’把我害死的,这是我唯一的死法!我对未来充满恐惧,人、事、时、地、物等本身并不是我所怕的,我怕的是它们带来的后果。即便是最微小的事情,也能吓得我浑身发抖,也能让我敏感的心无法承受。面对危险确实没有什么好排斥、好讨厌的,可是我所怕的就在于,只要面对危险,随之就要面对恐惧感。紧张不安笼罩着我的生活,我总是想要逃避,想方设法地从‘恐惧感’身边逃开,然而我有预感,那一天就快要到了,到了那时,我就要把理性和生命全都抛开,跟凶狠的‘恐惧感’的幽灵肉搏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