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威尔森(第2/6页)

而这栋典雅、怪异又颇具意味的校舍建筑本身,在我看来,就是一座地地道道的魔法皇宫。它里面弯曲迂回,好像有无数的小隔间,放眼看去,好似没有尽头。并且,对于我到底是住在哪个楼层的,我一直以来都没法知道或猜到;每次我要从一个房间去另一个房间,或者要往下走三阶,或者往上爬三阶。建筑物呈横向铺展,格局迂回曲折,隔间无数,在我们看来,这栋建筑物的确让人有一种不可捉摸、无限延伸的感觉。我有五年时间住在这里,总共大概有十八到二十个同学兼室友,可是自己的寝室究竟在什么楼层我都没有搞清楚,至于让我说出其他二十间寝室的正确方位,就更是提都别提了。

整栋建筑物里面最大的房间就是我们的教室,这间教室占了那么大的空间,甚至让我觉得,也许世界上最大的一间教室就是它了。它是狭长形布局,橡木制成的天花板很低,使人感到窒息;好几扇尖顶的哥特式窗户排列在教室墙壁上。另外,有个八到十英尺见方的正方形房间是建筑物边上最恐怖的一角,那是我们的牧师校长白天办公的“圣地”,布朗斯比先生就在其中;那间办公“圣地”建造得非常稳固扎实,外面还有一道沉重的门,我们总期盼恐怖的牧师校长不在,盼望着里面没人。还有两间类似的正方形房间位于建筑物的另一端,虽然这两个房间也让人敬畏,可是最起码没有牧师校长的圣地那么让人恐惧;教授“古典文学艺术”的助教的讲坛占据了其中一间,“英文和数学”助教的讲坛则占据了另一间。杂乱老旧的黑色长桌和长凳堆满了“英文和数学”助教的讲坛房间,里面还有成堆的旧书,有的书本上或者涂鸦着古怪的图案,或者写着姓名缩写或全称,还有的竟然被刀子划得乱七八糟;一个大水桶和一个大时钟分别放在房间的两个角上。

在这所高墙环绕的神圣校园中,我度过了快乐的前三年。我生性喜欢幻想沉思,我快乐的源泉就是思考和冥想,不需要再有其他的东西就能找到乐趣。所以,虽然看上去学校生活千篇一律、枯燥沉闷,然而我心智思想最亢奋、感觉最为快乐的时期就是这段时间,此后我可以说享尽了人间奢华的年轻时期,度过了充满邪恶快感的成年时期,然而后者的快乐都远不如这个时候。我想,较之于一般人,我心智的发展的确不一样,乃至到了非常不一般的夸张程度。通常来说,对于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感受到的快乐和痛苦,人们大都记不清,全都是过往的幽影。然而我却不同,童年时期我的一切经历,都深刻地、鲜明地、永远地镌刻在了我的脑海中,就像文字标记镂刻在了古钱币上一般。

当然,在一般人看来,学校生活没什么好回忆的,普普通通毫无特别之处。我的生活也是这样,都是一样的——早上醒来,晚上睡觉,每天朗诵和读书,每周三次到校外活动,在操场上游戏、吵闹和耍弄诡计。可是,一旦魔法轻点尘封已久的心灵,当时那些有趣的、杂乱的、热切的、亢奋的、鼓舞的、怪异的感受和情绪,就会纷纷在心头涌现。

我有着那么容易亢奋激动、嚣张跋扈的性格,很自然地,同学之间就流传开了关于我的话题,乃至我这号人物还在高年级的学长中间有了些名气,我的强势霸道连他们也为之屈服。可是,从来不买我账的只有一个人,他是我的同学,并且姓名跟我一模一样,可是不要误会,我们之间一点亲戚关系都没有。讲起同名同姓,要明白,虽然我是贵族出身,不过我却承袭了一个很一般的姓名,这个名字古来就有,取这个名字的市井小民随处可见。虽然在这里我化名“威廉·威尔森”,不过我的真名跟这个化名事实上很是接近。所以,我想说,在我同学中间,胆敢在学业、运动等方面(包括在操场边吵闹)向我挑战,不听从我的命令,不服从我的规则的,仅此威廉·威尔森一人,换而言之,威廉·威尔森根本就是故意和独断专制、任性霸道的我对着干。要是说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绝对的霸道专制,必然只能存在于一群青少年伙伴之中;团体中总会有一个专横任性、邪恶叛逆的小霸王,欺压同伴、作威作福。

威尔森对我的命令的违逆反叛、对我的霸道的不屑眼神,总让我觉得难堪窘迫。虽然在众人面前,我总是故意装腔作势地压制他、虚张声势地打压他,可是在内心深处,我是惧怕他的,并且想到他总能轻松自如地给我好看、让我吃亏,我就不由得在心里暗暗佩服他,承认他的手段确实更为高明;不过我也不是什么省事儿的主,我即便没法把他压制住,最起码能够保持势均力敌的态势吧!还好,我的那些同学就跟瞎子一样,对于威尔森使坏的能力高我一筹这件事,一点都没察觉,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件事。确实,他每次跟我对着干的恶性竞争行为,都是暗中冲着我个人来的,没人知道也不奇怪。可是,我发现他之所以这么做,倒不是因为激动亢奋的心情或强烈的好胜心,大概他只是出于一个奇怪的原因,即纯粹想挫一挫我嚣张的锋芒,看着我诧异地说不出话,想要羞辱我一番,所以才处处跟我作对。可是,我在很多时候又注意到,他并非出自恶意地羞辱、伤害我或跟我作对,我非常诧异于这一点。他真是可笑啊,就算他是怀着恶意对待我,我难道会怕他?他干嘛这么假惺惺的呢?所以,我只能找到一个原因来解释威尔森种种出自非恶意的怪异敌对行为,即他真的太自负了,他把自己的那种假好心的惺惺作态,当成是对我的手下留情,当成一种施恩。

不过,大概是因为威尔森从未恶意地对待我,并且和我同名同姓,还恰好跟我是同一个年级,使得那些高年级的学长把我们误认为是兄弟,在他们中间这个说法很是流行,不过从未向我和威尔森求证过。此前我就说过,我跟威尔森毫无血缘关系。可是,话说回来,我们俩要真的是兄弟,那也只能是对双胞胎。怎么这么说呢?后来从学校离开之后,我偶然中知道,威尔森出生于一八一三年一月十九日,上帝啊,这个巧合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因为,我们俩是地道的同年同月同日生!

奇怪的在于,虽然我和威尔森之间始终处于一种让人不安的对立状态,并且他总是表现出那种让我无法忍受的对着干的样子,可是我压根就没有恨过他。我们差不多每天都要争吵一番,虽说最终总是他当众服输,不过从他的神色中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在让着我;因为我有很强的自尊心和好胜心,而他从来都是气量高贵、顾盼自若,所以每次争吵都是和平结束,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君子之争。我明白,我俩有着非常相似的个性,要不是因为地位身份悬殊太大,我俩一定能成为朋友。我对威尔森的真正感觉很难说清,这是种非常复杂的感觉,我总是带着一股任性的敌意对待他,却从未有过真正的憎恨;我对他很是尊重乃至敬重;另外,他还能让我感受到一种好奇而不安的畏惧。我想,就算是对人类心理和行为进行专门研究的学者们也要承认,我跟威尔森彼此了解,我们之间有一股无法割裂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