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10页)
她从亚历克斯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丝绸手帕,帮他把右手擦干,并用俄语说:“你好,阿列克谢·安德烈耶维奇。”她握了握他那只已经擦干的右手,又从他左手中接过酒杯,擦干了杯子,又擦了擦他的左手,然后将杯子递还给他,把手帕塞回他的口袋,请他坐下。自己也在他身旁坐下,说:“既然你已经把雪利酒泼光,不如给我讲讲达基列夫[5]吧。听说他这人十分古怪。你与他见过面吗?”
亚历克斯笑了:“是的,我见过他。”
亚历克斯讲话时,莉迪娅仍在暗自惊奇。夏洛特并未流露出半分踌躇,就化解了这样的窘境,继而提了一个问题——想来是她事先准备好的问题——转移了奥尔洛夫的注意力,使他平静下来。而她对这件事的处理之娴熟,仿佛她已为此练习了二十年。她这种从容的仪态是从哪里学来的?
莉迪娅与丈夫目光相接。他也注意到了夏洛特优雅的气度,正乐得合不拢嘴,身为人父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费利克斯在圣詹姆斯公园里来回踱步,思考自己先前所见。他不时向马路对面张望,沃尔登宅邸的白色外墙优雅大方,比前院的围墙高出许多,像是从浆洗过的衣领中探出一位贵族的脑袋。他心想:他们以为躲在宅院里便可安然无恙?
他在一条长椅上坐下,那幢房子依然在他的视线之内。身旁熙熙攘攘的尽是伦敦的中产阶级市民,有戴着夸张头饰的姑娘,也有身着深色西装、头戴圆顶礼帽走在回家路上的职员和店主。公园里有许多保姆,或用婴儿车推着婴儿,或带着衣着臃肿的学步幼童正在闲谈;有头顶礼帽的富绅,或走在去往圣詹姆斯区的众多绅士会馆的路上,或是刚从那里出来;有身着制服的佣人,正牵着模样丑陋的小型犬散步。一位提着大购物袋的肥胖妇人在他身边的长椅上一屁股坐下来,说:“你热不热?”他不知该如何作答才算得体,只好微微一笑,转过脸去。
看来奥尔洛夫已经预料到自己在英国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他在火车站的那次露面仅有几秒钟,在宅邸则完全没有露面。费利克斯猜测,是他事先要求由封闭式的马车前去接站,因为那天天气晴朗,大多数人坐的都是敞篷马车。
直到今天之前,这次暗杀的相关计划都还是纸上谈兵,费利克斯反思道。这件事关系到国际政治、外交论争、同盟及友好关系、军事可能性、遥相呼应的皇帝与沙皇假想中的反应。此刻,这件事突然变得有血有肉:它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其高矮胖瘦尽在眼前;它变成了一张蓄着八字胡的年轻面孔,必须用子弹打得稀烂;它变成了一具披着厚重大衣的矮小躯体,必须用炸弹炸得血肉模糊、衣衫破碎;它变成了斑点领带上方那刮得干干净净的喉咙,必须用刀锋划过,血流如注。
费利克斯觉得这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不仅如此,他对此还十分急切。目前尚存疑问,他将找到答案;眼下尚存难题,他将设法解决;下手需要勇气,这东西他有的是。
他脑海中想象着奥尔洛夫和沃尔登住在豪宅里,衣料精致而柔软,沉默的佣人侍奉左右。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共进晚餐,长长的餐桌抛了光,镜子似的桌面上反射出挺括的餐巾和纯银餐具的倒影。他们吃饭时,双手必定一尘不染,连指甲缝里都白白净净,女人则戴着手套。端上桌的食品他们往往只吃掉十分之一,把剩下的送回厨房。他们也许会谈起赛马、新式女士时装或者某一位他们都认识的国王。与此同时,那些将要走上战场的人们却躲在陋居里,在俄国严寒的气候中瑟瑟发抖。尽管如此,他们依然能为一名漂泊无依的无政府主义者腾出一碗土豆汤来。
杀死奥尔洛夫该是何等乐事,他心想,复仇的滋味多么甜蜜。等我做完这件事,便可以死而无憾了。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感冒了。”那肥胖的妇人说。
费利克斯耸了耸肩膀。
“晚饭我给他准备了一块上好的羊排骨,还做了一只苹果派。”她说。
“啊。”费利克斯应和道。她到底在说什么呢?他从长椅上起身,穿过草地,向那座宅院走去。他席地而坐,背靠着一棵树。他必须先将这座宅院观察上一两天,以便摸清奥尔洛夫在伦敦的生活规律:他何时外出?到哪里去?如何出行——乘坐封闭式马车、敞篷马车、汽车还是出租车?他要与沃尔登共度多长时间?最理想的情况是他能预见奥尔洛夫的行踪,以便设下埋伏守株待兔。只要他了解奥尔洛夫的生活习惯,便能轻易地做到这一点。若非如此,他就得设法事先探听这位亲王的日程安排——也许可以通过贿赂宅院中的佣人做到这一点。
接下来的问题是使用何种武器,以及如何把武器搞到手。选择何种武器,取决于行刺时的具体情况,获取武器则有赖于裘比利街的那些无政府主义者。对这种事情而言,那个业余戏剧小组自是不必考虑了,邓斯坦公寓里的那些知识分子也一样,实际上,所有具有稳定收入的人都不行。不过,他们当中有四五个满腔愤郁、时常买醉的年轻人,这些人偶尔论及政治,便会说出“只有将剥削者的财产剥削一空才是无政府主义”这样的话来,这其实是行话,实际含义是通过盗窃为革命提供资金。这种人要么手里有武器,要么知道在哪里能够搞到武器。
两个售货员装扮的年轻姑娘从他坐着的那棵树边信步走过,他听见其中一个说:“……告诉他,别以为只要带着女生去看场电影,再给她买杯黑啤酒,就可以……”话音未落,她们已经走远了。
费利克斯忽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纳闷是否是由两位姑娘所致——不会的,她们与他毫不相干。他暗自琢磨:我这是在担心吗?不是;是满足感吗?也不是,让他满足的事情还在后面;是兴奋吗?算不上是。
他终于想明白了,这是幸福感。
还真是奇怪啊。
这天夜里沃尔登去了莉迪娅的卧房。他们同房以后,她枕着他的肩膀睡着了,他躺在黑暗之中,思绪回到了1895年的圣彼得堡。
那段时间他总是在四处游历——美洲、非洲、阿拉伯地区,主要的原因是英国那一隅之地,容不下他和父亲两个人。他发觉圣彼得堡的上流社会既纵情享乐又恪守陈规。俄国的自然风光和伏特加都令他倾心。他学习外语一向不费力,尽管俄语是他所学过的语言中比较困难的一种,但是面对挑战他却乐在其中。
身为伯爵爵位的继承人,斯蒂芬有义务对英国大使做礼节性的拜访,作为回礼,大使则应该邀请斯蒂芬参加宴会,并把他介绍给当地的上流社会。斯蒂芬欣然赴宴,因为除了喜欢与军官赌博、同女演员喝酒之外,他也喜欢跟外交官谈论政治。他与莉迪娅初次相遇便是在英国使馆的一次招待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