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10页)
但他大错特错了,而他才刚开始明白为什么。
1977年8月,他和家人到达伊朗的时候,石油出口所带来的经济增长结束了。政府的财政捉襟见肘。那一年的反通胀计划增大了失业率,而农业歉收令更多饥肠辘辘的农民涌入城市。美国总统吉米·卡特的人权政策削弱了国王的集权统治,政治动乱随时可能爆发。
有一段时间,保罗并不怎么关心当地的政治。他知道人们对政府心怀不满,但世界上每个国家几乎都是如此,而伊朗国王看起来仍牢牢地掌控着权力。但保罗和世上大多数人一样,忽视了1978年上半年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的重大意义。
1月7日,《消息报》对被驱逐的教士阿亚图拉·霍梅尼发动了恶毒的攻击,谴责他是同性恋。第二天,在距德黑兰八十英里【3】的城市库姆——伊朗宗教教育的中心——愤怒的神学学生静坐示威,并与前来驱散他们的军队和警察发生了流血冲突。骚乱迅速升级,接下来的两天中有七十人丧生。教士根据伊斯兰传统,在四十天后为逝者举行了纪念游行。游行中又爆发了冲突,这次骚乱中的逝者在四十天后又被纪念……于是,1978年的整个上半年,游行频繁举行,规模越来越大,冲突也越来越严重。
保罗事后才知道,这些游行打着“悼念死者”的旗号,是为了规避国王禁止政治示威的命令。但当时他并未察觉一场浩大的政治运动正风起云涌。其他人也一样。
1978年8月,保罗请假回美国老家(美国驻伊朗大使威廉·沙利文也一样)。保罗热爱所有的水上运动,同表弟乔·波雷卡一起参加了新泽西州大洋城的钓鱼比赛。保罗的妻子鲁丝带着女儿凯伦和安·玛丽去芝加哥探望鲁丝的父母。保罗原本有点焦虑,因为伊朗卫生部还没有向EDS公司支付六月的款项,但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延期付款,所以他将这个问题交给了副手比尔·盖洛德,他对比尔收回这笔钱充满信心。
保罗在美国听到伊朗传来的都不是好消息。戒严令于9月7日宣布,翌日,在德黑兰中心的加勒广场,士兵杀死了一百多名示威的群众。
恰帕罗恩一家回到伊朗后,政治氛围已经大不如前。保罗和鲁丝第一次在夜里听到了枪声,他们大吃一惊——他们忽然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被殃及。罢工此起彼伏,供电常常中断。他们不得不点蜡烛用餐,保罗在办公室还要穿上大衣保暖。从银行取钱变得越来越困难,于是员工的工资由支票改为现金。家里的燃油快见底的时候,保罗不得不满大街地寻找,直到最后碰上一辆加油车。他通过贿赂才请动了司机送油。
生意上的问题更严重。卫生与社会福利部部长舍科尔斯拉米扎德博士被捕,因为戒严令第五条允许检察官将任何人投入监狱而无需任何理由。副部长雷扎·勒伽巴也被投入了监狱,他是保罗工作上紧密合作的伙伴。卫生部仍未支付六月份的款项,之后的更无着落,累计已拖欠EDS公司四百多万美元。
为追讨欠款,保罗努力了两个月。他之前打交道的人都不在了,而后继者则基本不回他的电话。个别人偶尔会承诺过问此事,让他回去等电话,但空等了一个星期后,保罗再打去电话,却被告知上周与他通话的人已经离开了卫生部。安排好的会议被一次次取消,欠款以每月一百四十万美元的速度累积。
11月14日,保罗写信给负责社会保障组织的副部长海达高利·艾姆拉尼博士,向他发出正式通知:倘若卫生部不在一个月内结清欠款,EDS公司将停止项目。12月4日,保罗的老板、EDS海外公司总裁在与艾姆拉尼博士的私人会面中也发出了同样的威胁。
那是昨天的事。
如果EDS公司撤出,伊朗的整个社保系统就会崩溃。然而,这个国家已经破产,根本无力偿款的事实也愈发明显。保罗很想知道,艾姆拉尼博士现在会怎么处理呢?
杰伊·科伯恩带着答案进门的时候,保罗还在沉思。
不过,保罗一开始并未想到,警察之所以要窃取他的签证,是为了将他以及EDS公司留在伊朗。
科伯恩告知他真相后,他说:“他们这么干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马吉德不知道,法拉也不知道。”
保罗盯着他。过去的一个月里,他们俩走得很近。为了稳定员工的情绪,保罗一直强装勇敢,但在同科伯恩在一起的时候,他可以关起门来说实话。
科伯恩说:“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法拉该怎么办?她也许遇上麻烦了。”
“她得做出某种回应。”
“表现出合作态度?”
“她可以告诉他们,尼费勒和布查已经离开伊朗了……”
“她已经说过了。”
“她可以把他们的出境签证给他们看,作为证据。”
“不错。”科伯恩犹疑道,“但他们现在真正感兴趣的是你和比尔。”
“她可以说,护照没有留在公司里。”
“他们也许知道这是谎话——法拉之前可能将护照带去警察局过。”
“就说高级管理人员不必将护照留在公司。”
“这或许说得通。”
“总之理由要站得住脚,让他们相信法拉确实无法做到他们要求她做的事。”
“好的。我会同她和马吉德谈谈。”科伯恩思索了片刻,“你知道,布查订了明天离开伊朗的机票。他大可一走了之。”
“他就应该走——他们本来就认为他不在这儿。”
“你也可以走。”
保罗沉思起来。也许他现在应该离开这里,但伊朗人会怎么做?他们也许会扣留别的人。“不行。”他说,“如果我们要走的话,我应该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我们要走?”科伯恩问。
“我不知道。”几个星期以来,他们都在问彼此这个问题。科伯恩已经制订了一个可以立即执行的撤离方案,但保罗始终犹豫不决。他知道他在达拉斯的最高领导希望他撤离,但这意味着放弃他苦心经营了十六个月的项目。“我不知道。”他重复道,“我会给达拉斯打电话请示的。”
那天晚上,科伯恩和莉兹在床上睡觉。电话响的时候,他睡得正酣。
他在黑暗中拿起话筒:“喂?”
“我是保罗。”
“你好。”科伯恩打开灯,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凌晨两点。
“我们要撤离。”保罗说。
“好的。”
科伯恩把电话机抱在怀里,坐在床沿上。他松了口气。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会异常忙碌,但忙完之后,那些他一直安慰操心着的人们会回到美国,远离这些疯狂的伊朗人。
他回顾了一遍他为撤离制订的计划。首先,他要通知一百三十个家庭,他们将在未来四十八小时内撤离这个国家。他已经将城市分成了若干区,每个区配一个组长——他将通知组长,再由组长去通知各家各户。他草拟了发给撤离者的传单,告诉他们该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他只需要将具体的日期、时间和航班号告诉他们,然后复印并分发传单。